第424章 母亲家里的故事(2 / 2)
借着这个话头,赵慕慈终于想起了,那是小时候妈妈经常给她和弟弟讲的一段故事,关于母亲和她的家族的故事。据说以前外公的爸爸,也就是外太祖,家中宅田丰厚,粮食满仓,是方圆百里的地主。有一年闹饥荒,土匪下山打抢,就进了外太祖家,活活烧死了外太祖,抢光了家底,只剩下外太祖奶奶和三个小孩,孤儿寡母四人艰难度日。因为外太祖死的实在惨烈,也因为家中遭祸的日子在除夕,更因为在那个年代,一个寡妇拼命养活自己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实在太过艰难,据母亲说,自她记事起,外太祖奶奶便很喜欢骂人,没事都能找出骂人的由头来,怨气极大,所以小孩子都不喜欢到她身边去。尤其是每逢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在欢度新年,她便开始敲着饭盆叫骂诅咒了,惹得街坊四邻,自己家里都不高兴。上了九十以后,牙掉光了,说话漏气,也就骂不动了,每天在床上只喊着要吃的,倒比前面那些年招人喜欢。晚辈们伺候她吃喝,一直活到一百零一岁才辞世,当地政府还送了块寿星匾给她,下葬的时候,一同给她带走了。
这个外太祖奶奶的故事,小时候母亲不知讲过多少遍。慕慈和慕飞那会儿总喜欢围在母亲身边,不为听故事,单纯只是想听母亲愉悦耐心的对他们说话。所以只需要几句,这位外太祖奶奶的故事的全部细节便都想起来了。慕飞显然也想起了,像是要重温小时候听故事的时光一样,他说道:“土匪进来的时候,是不是外公只有两岁?”
母亲:“只有两岁,刚懂事,眼睁睁看着他爸爸被烧死了。”
慕飞:“两岁的小孩,那也太残忍了!土匪怎么放过了外公和外太祖奶奶?”
母亲:“那个年代土匪就是要钱,孤儿寡母基本不碰。”
慕飞沉默一会儿:“你怎么知道?”
母亲:“当然是我爸爸讲给我的。”
慕飞沉默了。慕慈接上:“一个两岁小孩……心理阴影得多大!外公有没有心理创伤?”
母亲想了想,忽然笑了:“你外公很像他母亲。我小时候,家里过年基本都没开心过。一到大年三十,你外公就开始在家里胡言乱语摔碟打碗的骂人了。没有人能开心。脾气也不好。太像我奶奶。”
大家沉默了。母亲听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诉说:“你外公骂人的时候,你外婆基本上就不啃声,忍着。你外婆的病,估计都是让你外公气出来的。”
原来如此。母亲还在说着,赵慕慈已经听不进去了。如果外公从自己家庭的不幸和自己母亲的苦难中继承了除夕夜的宣泄和谩骂,那母亲自然会从外公那里将这种纪念苦难的“仪式”不知不觉的继承过来。原来如此。这当然不是令人喜欢的纪念仪式,但处在遭逢了这种人生横祸、并受其影响一生都活在苦难中的人,只怕没有那个心力和意识去选择更“讨人喜欢的”纪念仪式。毕竟,在万家欢庆的除夕夜,唯独这一家人在强贼的恐吓与暴力中瑟瑟发抖,并且丢掉了男主人的性命;在万家团聚的除夕夜,一个丧夫的女人独自拉扯着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在家徒四壁的房子里守着孤灯和简陋之极的晚餐,听着隔壁房子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心中怎能不怨不恨命运对自己的不公?这些苦难没有人帮自己背负,没有人愿意听自己诉说,更没有人给自己主持公道,化解半分。身为一个恪守着封建传统妇德的女人,她更没有力量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也没有那种恶念去变成跟坏人一样的坏人,借由伤害其他人来发泄掉自己的怨仇。这些苦难只能留在太祖奶奶身上,留在母亲的这个家族里,随着基因和血脉一代一代的传下来,由每一代人承担一点,消化一点,最终消弭于无形。
原来如此。赵慕慈看着母亲,像是发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秘密。她一直痛恨和不能释怀的这件事,如今终于有了新的解释和答案。在除夕夜处在母亲莫名其妙的怨恨和被破坏掉和谐与欢乐的气氛里,赵慕慈自然是无辜的,也自有理由去怨恨和不满。可是母亲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母亲。她一开始也是像她那样的一个小女孩子,她大概也跟他们一样渴望着幸福美满、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庭。也许她也是像她一样无辜的。也许她成为她眼中那不堪忍受的样子并非她的本愿,有太多她不能抗拒和选择的力量在无形的塑造着她,控制着她,影响着她,就像千千万万处在生命早期的人类一样。
慕慈看向母亲。她确实苍老了。眼角的皱纹,鬓角的头发,还有到处疼的身子。印象中她总是很注意自己的外表打扮,她是极爱美的。尽管被这样那样的力量影响着控制着毒害着,她仍然成为了一个母亲,创造了两个生命,给了她一个有父亲、母亲、弟弟、一日三餐和安全保障的家。护她周全,送她读书,将她抚养成人。像是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母亲笑了,习惯性的仰起头,眼睛眯起来,张大嘴笑出声来。赵慕慈莫名心软了。她走上前去,坐在母亲身边,以前所未有的亲昵姿态抱住了她,轻轻的,重重的。
母亲有些意外。她一只手搭上慕慈背,笑着问:“怎么了?”
赵慕慈将头埋在她脖颈间:“抱抱你。好久没抱你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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