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江畔何人来(2 / 2)
“叔父——”杏娘又惊又喜,拔足奔了过去,但快到对方跟前时,她又忽然放慢了脚步。
眼前之人正是她的叔父张仲熊,丙午之变时叛降伪齐,刘豫被废后,他又投靠了金国。所以,此刻,杏娘眼前的这个人其实是敌国之臣,这些年,杏娘的父亲污名难清,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因为此人之缘故。
按理说,杏娘对他应该恨之入骨才对,但是不知怎的,此刻乍然相逢,杏娘却丝毫恨不起来。
此中原因,或许只有“亲情”二字可作解释了。
张仲熊是杏娘当今唯一在世的亲人了。
尽管两人暌违多年,音讯全无,但在杏娘心里,他依然还是那个小时候对她百般宠爱的叔父。她实在无法完全把他视作仇敌,也实在无法将这些年自己所受的怨恨与委屈尽归于此人。
“叔父,真的是你?”在距离张仲熊一丈远的地方,热泪盈眶的杏娘缓缓停住了脚步。
“杏儿,杏儿……”张仲熊连声唤道,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但是早已不复当年之勇的身体让他在雪地里寸步难行,他只能扶着马车,勉强地摇了摇他那犹似枯枝般的手臂。
“杏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杏娘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张仲熊努力睁着眼睛,深陷的眼窝里充满期盼,但杏娘突然停止的脚步和欲言又止的眼神让他的这一期盼落了空,他怅怅地揉了揉眼睛,弯着腰转身往车内摸索了一番,半天摸出来一个包袱。
他将那个包袱夹在左手腋下,与车夫小声说了几句。
只见那位车夫一边听着,一边扭头望了杏娘一眼,露出一丝狞笑,然后悻悻地扬起鞭子,高声一吆喝,便驾车离去了,嘴里不住地咕哝着什么,杏娘离得远,听的不太真切,隐约于风中听到了一两声嘲笑之声。
行得百丈远,车轮才停止往前。
车轮止步,惊雪犹舞,张仲熊摇摇欲坠地立在雪里,踉踉跄跄地正要迈腿,可一眨眼,他整个人就栽进了雪里。杏娘见状,再也忍不住急忙跑过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起来。
这一扶,杏娘蓦地体会到了一种岁月残酷的真实感——无情的岁月不仅在他脸上落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还将他原本矫健雄壮的身体掏尽,只剩下了一副枯朽而空虚的躯壳。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一边的草丛望了一眼,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慢慢走了过去。
看着自己身边这位已经无法挺直腰杆走路的老者,杏娘不禁心口一酸,顿然百感交集。
扶着张仲熊坐定之后,杏娘本欲起身,按照叔侄之礼,侍立一旁,但张仲熊粗大的手掌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慈祥的目光亲切地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杏娘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意料到这位看似病弱的老者身体里还保留着一名武人坚定而强硬的意志。愣了片晌,杏娘顺从其意,坐了下来,只是拘谨的笑容里再不复从前那般亲热与随性。
张仲熊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杏娘身上,又打开包袱来,从中取出几块饼来,尽管杏娘一再摇头强调自己不冷也不饿,但他还是硬行塞进了杏娘手里。那不容拒绝的神情,莫不与昔年相似。杏娘看在眼里,捧在手里,心底不由得生出了一种久违的暖意,故而,她也就没再坚辞。
看着杏娘轻轻地在那饼上啃了一小口,张仲熊满是欣慰地舒颜道:“你是不是回来祭拜你祖父的?”
杏娘嘴角嚅动,含糊地点了一下头,问道:“那你呢,也是专程回来祭拜祖父的吗?”
“唉……”张仲熊满目愧疚地叹了口气道,“我哪有什么脸面回来祭拜你祖父。”
杏娘默默地咀嚼着口中那一块依稀带着童年味道的饼,眼睛不时地向自己的叔父瞥一眼。
只听他又说道:“叔父我这次回来是来向你祖父告罪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觍颜事仇,在金人手下苟且偷生,实在有愧张氏祖先,更是有愧你爷爷在天之灵。”
忏悔的声音伴着间歇性的咳嗽声从他那哽塞的喉咙里呜咽而出,犹似吴希夷那被烈酒灼伤的喉咙,自带一种饱经沧桑的悲苦之调,显得格外沉重,格外凄楚。但杏娘细听来,却莫名地觉得苍白,好像一杯陈年佳酿里什么都有,却唯独缺少了时间的沉淀。
之后,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一个仰望着天空;一个默默地盯着手里还未吃完的饼,嘴里停止了咀嚼。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也不派人来告诉我一声?”沉寂有顷,杏娘的嘴边哈出来一团白雾,“您如今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您回来,我该去接你的。”
“我一个大宋的罪人,有生之年能回来已是万幸,若是被人知道我偷偷回来了,恐怕又要惹出无数是非来,到时又要连累你……”张仲熊强忍着内心的情绪波澜,满目哀怜地说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许多委屈,都是我这个做叔叔的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还好,崔叔和琼姨待我很亲。”杏娘微微一笑,坚忍而谨慎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半分苦色。
“嗯,我听说了,崔洵夫妇待你还算尽心。只是这寄人篱下的日子……”说到“寄人篱下”,张仲熊忽然深有感触似地深叹了口气,“——终究是难过。”
看着他那苍老的脸孔面颊紧绷,犹似在强忍屈辱般强抑某种情绪,杏娘颇为不忍,轻轻地问道:“这些年,您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什么好过不好过的,得过且过呗。”张仲熊自嘲式地摇了摇头。
“含章和可贞,他俩可还好?”
“他俩——”张仲熊哽咽许久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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