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1 / 2)
在病房灯光全部熄灭的瞬间,吕东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家山。
随即传来的不是陈家山的回应,而是看门阿姨的呵斥:喊什么喊,看不见熄灯啦!该睡觉了!保持安静!你是哪个屋的?
现场顿时安静了。大家都站在原地不动,等眼睛适应黑暗。
吕东看见一个黑影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她立刻心领神会,手一扥,领着黑影朝病房的方向走去。只留下身后看门阿姨大喊:人呢,人呢,不经我允许不能进去啊,进去了我也能把你找出来!
家山紧抓着吕东的手,心里的小兔突突乱跳。除了林颖,吕东是他唯一拉过手的女人。她身上的香味让他酥麻。身体的疲惫被荷尔蒙挤到了角落里。有反应是好事啊,他觉得自己身体还行。直到走进病房,那个小兔子才安静下来。
吕东松开手,小声提示家山站在门口,不要进来。家山楞在原地。他见吕东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功能。先照着地上,然后慢慢抬起。家山也忙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借着光他看到了吕东带着口罩,立刻意识到老爷子的重感冒有传染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再看病床上吕老爷子那张脸,颧骨突出、眼窝深陷。手电筒惨白的光,照得那张脸愈发惨白,好像人已经奄奄一息。家山心里一咯噔。稍有想象力就能知道老人家经历了怎样的痛不欲生。
陈家山嘴动了动,他下意识地想喊声“叔”,但终究没喊出来。他知道站在门口打招呼本身就不礼貌。别说老人听不见,即使听见了,也只能增加其挣扎着回应的痛苦。
吕东用手电筒照了照输液瓶,护士刚刚给换上,输完至少要一个小时。她调了调管上的转钮,液体滴得更慢了。然后凑近老吕,轻轻地喊了声爸,吕少迁没有反应。吕东俯身掖了掖爸爸的被子,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那张脸。然后转身,凑到家山身边轻轻地说:我们下去走走吧。
省四院的另一个名称叫海北省肿瘤医院。大院东南角有一处细长的小花园。这个小花园的样子跟北江广电台的小花园很像。只不过这里甬路更加蜿蜒曲折,花木的品种更多。即使冬天的夜晚也能感受到盎然的绿色和生机。虽然已经接近凌晨,花园里依然能看到有人影走动。那一定是难以入眠的病人家属吧。花园里的路灯是暖色的,在深绿色的包围中,显得安静而温馨。就像长者的微笑,让从其下走过的荒凉的心闪过一丝慰藉。
吕东带着家山走进小花园。气温已低到极致。脚一迈进去,家山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让他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江南小区旁边的公园里遛弯的情景。何其相似!难道他俩相见只能在晚上?只能在小花园?家山摇着头,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吕东摘了口罩。借着路灯的光,家山看清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他心里又是一咯噔。吕东瘦了,瘦了太多。整个人像被吸掉了二十斤脂肪。只有眼睛还闪着坚毅的光。家山鼻子一酸。他停下脚步,抓住了吕东的胳膊。吕东热辣辣地看着他。他伸开双臂,一把把吕东搂入怀中。
吕东像只被突然抓住的小鸟,在主人的臂膀里幸福到无力挣扎。想到这些天经历的种种,立刻红了眼圈。她太需要一个肩膀靠一靠。她慢慢伸开双臂,紧紧地和家山拥在一起。
拥抱的感觉太美妙了。尽管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吕东还是感受到了男人那健壮的体魄。有力的双臂像两把铁钳,向她传递着强大和力量。让她安全感陡增。她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燃烧起来。她渴望这种美妙来得更猛烈一些。她的身体颤抖着。她慢慢地抬起头,在自己的脸和男人的脸只有咫尺之遥时闭上了双眼。她不管了。她热烈地引诱着男人的嘴唇,她要把那具孤独的已经燃烧的肉体推向云巅。
陈家山紧紧地搂着吕东,身体像吃了太上老君的丹药,一下变得力大无穷。积累在内心的种种压力和不快仿佛都被怀里这娇柔的身体吸走了。他感觉到了吕东身体的颤抖。女人憔悴的面庞让他的爱心瞬间爆棚。他知道吕东经历的煎熬与不易。他多么想替她去受这些苦,多么想这些遭遇发生在自己身上,多么想为自己喜欢的女人做点什么。当吕东闭上双眼把千娇百媚送到他面前时,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把热辣辣的嘴唇贴了上去。两个嘴唇相碰的那一刻,世界发生了连环爆炸,熊熊烈火燃烧起来。
清醒和理性迟到了近半分钟。但终究还是来了。大火像自带开关,瞬间熄灭。两人不约而同地弹了出去。吕东更是为自己有可能带有感冒病毒而懊恼不已。人到中年,怎么还跟孩子一样!?
四十不惑?嘿嘿,这句话过时了,早该淘汰了。四十有惑!四十非常惑!什么三十而立?四十能立,已是人生一大幸矣!
吕东和陈家山都红了脸,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他们都在惊恐刚刚发生的一幕。刚刚,就在刚刚,他们接吻了!他们十几年都没有逾越的红线,今天竟然逾越了!怎么会这样呢?惊恐的身后惊喜不断探出头。两颗突突跳动的心似乎都在隐隐地期待,接下来应该还会发生什么。
能发生什么呢?只不过是两个人都太累了,太需要互相抚慰一下了,而已!零下十几度的气温让两颗脑袋越来越清醒。吕东一直担心自己也感染了父亲的病毒,竟然还跟家山接了吻,不停地自责着。又不便讲出来,只胡乱地问家山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会出来。
家山把今天去寿山李家屯拍感动人物的情况前前后后叙述了一遍。然后又对《晚间》记者被兼并的事感慨了一番。前两天,他给吕东发过微信,说《晚间》的记者被合并到《零距离》未必能达到预想的效果。两个栏目的定位不同,一个做民生新闻,一个是新闻专题,团队文化有差异,并过去可能会出现水土不服。吕东当时只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没有说一句话。此刻,他看着吕东,想听听她的真实想法。
“我已经离开频道快半年了。频道发生了哪些变化,运行情况如何,我都不太了解。很难判断宫仁和孟成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如果管理有问题,《零距离》补充多少人恐怕也不够用。”
“哦?你觉得他们管理有什么问题?”
“具体有什么问题,我还说不出一二三。但记者们一个个的辞职,肯定不是仅仅因为收入低这一个原因!”
吕东低下了头,没有回应。
家山意犹未尽。
“不是每个人在困难来的时候都想着当逃兵的!尤其是我们做新闻的,内心都有一股热血。只要带队的人能让他们看到希望,让他们感受到情义,我相信多数人是不会为五斗米折腰的!怕就怕的是,领头的人只想着自己怎么先富起来,自己的收入怎么会不打折,自己怎么舒坦快活……那就完了!人不走才怪呢。我跟你说,”家山抬头看了看吕东,迟疑了一下,不吐不快地说:“你再不回来,我都保不齐我还能在北江广电台待几天!”
吕东站在原地一下不动了。
“都这么严重了?连你也有了要走的念头!?就是宫仁有点流氓习气吧,孟成还好吧。现在经营创收这么难,我能想象他面临的那些问题。做出的一些决定缺乏论证也能理解。你得给他们认识和调整的时间。你这个老同志得帮着守住阵地,可不能掣肘呀!”
“唉!哀莫大于心死!”家山抬眼眺望夜空,怅然若失。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话可能会增加吕东的心里负担,又急忙改口道:“我就是发发牢骚,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我还等着你重回频道东山再起呢!”
一句“东山再起”让吕东失落无助的脸上又增加了一丝惆怅。
气氛有些尴尬。家山心里愈加沉重。
这时,一辆120急救车拉着刺耳的警笛冲进了医院,直奔门诊大楼的急诊科。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观望。吕东突然意识到父亲还在输液,抬手看了看表,嘴里“哟”了一声,说快凌晨一点了。家山也意识到自己该走了。他告诉吕东明天一早自己就会跟任世友的姐夫联系,省二院那边一有消息,他会第一时间告诉她。然后又搂过她的肩膀抱了抱,让她千万要注意身体。吕东默默地点着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家山走向门口,消失在夜色中。
气温太低了。吕东搓了搓手,小跑着冲向门诊大楼。从东头穿过去,出了西门没多远就是住院楼。门诊大楼的东头是急诊科,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忙乱着从救护车上往下抬病人。走到门口,吕东停了下来,她想一会儿帮忙掀一下门帘。刚一转身,几个人拥着担架推车就冲了过来,嘴里大声喊着“让一让”。吕东急忙闪身,使劲儿抬胳膊撩起了门帘。
担架车上的病人浑身是血,吕东下意识地闭了眼。在车经过门帘的一刹那,她还是禁不住瞅了一眼。不想正好看到病人的脸。那张布满鲜血的脸没有一丝生气,人已晕厥。咦,怎么那么面熟!天啊,牛小斌!?吕东心里一沉,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紧跟在大夫身后朝诊疗室走去。
到了诊疗室,趁着慌乱,吕东再次确认了那张脸。没错,就是牛小斌。天呐,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提着胆子问了问旁边正在忙碌的护士,护士以为她是打酱油看热闹的,没正眼看她,半天才爱答不理地说:车祸。
吕东扫视了一下周围,发现除了医护人员,没有一个类似家属或朋友的人。便拍了一下护士的肩膀,自告奋勇地说:“我是这个人的朋友,正巧碰上。如果需要联系家属或者做什么可以找我。”
护士一怔,终于抬起了眼皮,眼睛里闪过一丝善意。转身拿过一张纸和笔,友好地说:“把你的名字和电话写这上面吧。有事儿我们联系你。刚才在现场,警察好像已经跟家属联系上了。写完了你就放在那边的台子上就行。”说完,小跑着跟随大夫们推着牛小斌匆匆进了手术室。
看着手术室的门“嘭”地一下关上,吕东心里也跟着震了一下。她一边写自己的电话,一边开始各种联想。这么晚了,牛总这是去干嘛了。怎么会发生这么严重的车祸?车祸现场应该就在附近吧,不然不会拉到肿瘤医院来。写完了,她在原地转了一圈,看看眼下没什么可做的,这才又想起了父亲,于是快步朝住院楼走来。
黑漆漆的路上,吕东脑子里还是不停闪现牛小斌满脸是血的画面。夏天时全频道给牛总送行的情景也钻进了脑子里。她和老牛快半年没见面了。上次见面应该是到他们学校谈合作和实习生的事儿。吕东被停职一个月的时候,牛小斌打过一次电话。问了问情况,对吕东进行了安慰。安慰的方式是直接批判台长无能。她还清楚地记得,牛小斌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说,郭有亮不是什么胸怀大志的领导,容不下人,不体谅也不保护下属,北江的广电事业指着他没戏。她这个总监不干也罢。当时吕东还觉得牛小斌脾气怎么还这么大。显然他对郭有亮有成见,说的话主观成分太多。哪个领导没点毛病,管理团队各有各的手法。只要干事,不搞歪门邪道,基本上还应该划到正经领导的行列。现在想想,自己当时的认识也不是多么正确。她现在相信那句话:一个庸官比一个贪官给社会带来的破坏更大。
……
病房楼道里的门锁了。吕东摁了半天门铃里面的阿姨才回应。幸亏她出去的时候以“回家拿东西”为由打了招呼。阿姨当时老大不乐意,她又搬出了刘大夫,说是朋友,这才算获得了默许。即便这样,阿姨还没开门就在里面开始了抱怨,开了门还是一直抱怨。什么“我今晚上算被你这个丫头给废了,别想再睡了,你不知道我有神经衰弱啊!”什么“晚上11点以后是坚决不允许出入的,要不是你说这个困难那个困难,我是不可能让你出去又进来的,刘主任的朋友也不行。”什么“你得懂点事儿啊!”吕东默默地听着,心里明白这老婆子是在向她要小费。可她身上没现金,也不可能大晚上加她微信再转个红包。想想自己在省四院也只是个过度,便装糊涂不接老婆子的话茬。嘴上打着哈哈连连说着“对不起”,快步向爸爸的病房走去。身后老婆子的抱怨逐渐变成了谩骂。
转过弯,病房一步步临近,吕东这时才意识到父亲的病房是个单间。心里暗自感叹,不知是孟成的关系太硬,还是自己来的时候刚好有个单间腾出来。推开门,屋里依然安静。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门口的墙壁上照了照。果然,单间有独立的灯的开关。刚才家山在的时候自己忙晕了根本没想起这回事儿。她抬手想开灯,忽又觉得会刺着父亲的眼,还是用手电筒慢慢地照向病床。发现吊瓶里的液体马上就要输完,暗自庆幸自己回来得正是时候。这应该是最后一瓶液体了,她喊护士拔针头。
良久,一个胖胖的护士带着半夜被叫醒的怨气走了进来。她朝着墙上的开关拍了两下。灯亮了。然后气哼哼地看着病人说,楼层里熄灯的时候,这个屋的灯也会跟着关。需要重新摁几下开关才会亮。吕东像是没听见。胖护士瞥了一眼这位戴着口罩反应迟钝的家属,低下头就拔针,紧接着拿出体温计扔到病人的被子上,下命令般让吕东给老爷子量体温,说完拔腿就走。吕东被胖护士的粗鲁弄得一脸无奈。
老爷子的体温还在38℃左右,折腾半天都没醒,显然人还是昏迷状态。吕东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她硬着头皮出去找护士,胖护士说要给大夫打电话,听大夫怎么安排,让她回去等着。一刻钟后,胖护士戴着口罩端着三瓶液体又来到了病房,说是还要接着输。吕东内心一片荒凉,几近绝望。
手机里的时间显示已是凌晨2点。她坐到父亲床边,轻轻抚摸着老人花白的头发,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不知道爸爸能否躲过这一劫,老爷子还没享过什么福呢……家里的老太太不知咋样了……越想越乱,吕东趴到床上,身子不停地抽搐着,一会儿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手机嗡嗡地震动了好半天,吕老爷子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女儿,吕东才艰难地从睡梦中醒来。她第一反应是意识到爸爸醒了,高兴地喊出了声。然后摸着爸爸的头问他感觉如何,想不想吃东西。老爷子说感觉好多了,就是不怎么饿。然后就问什么在嗡嗡地响。吕东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拿起来一看,是陈家山!赶紧接通。电话里,家山的声调很低,但丝毫没遮掩住兴奋。家山告诉她,省二院的老乡,他那个同学的姐夫,放射科副主任孙绍刚给他回微信了。说明天上午就有一个病人出院,他跟呼吸科主任把这个床位求下来了。真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关键时刻还是老乡给力。吕东听了,一把捂住了嘴,呜呜地哽咽起来。她站起身想往外走,发现窗外仍然一片漆黑。于是转了个圈把身体靠到了墙上。家山的这个消息,就像搬走了已经把她压得奄奄一息的五指山,让她看到了生的希望。她搜肠刮肚,想对家山说点什么。最后竟然哆嗦出了一句:“大山,谢谢你!”
说完挂断电话,吕东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凌晨4:32分。内心立刻五味杂陈。突然又想到父亲的输液瓶,再看时瓶里还有一半。显然是护士中间进来换过了。这个夜晚,有多少人顾不上睡觉,是在工作岗位上度过?有多少人躺在床上心事重重,彻夜难眠?想想这些,她内心的委屈登时烟消云散,那股不服输的倔劲儿重新回到了柔弱的身体里。
宫仁最近多了一个心事儿。
他在苦思冥想过年给郭有亮和叶书文送点儿什么礼。这个主意还是柳天紫点醒的他。那天,柳天紫笑眯眯地问他,什么时候把“代总监”的这个“代”字去掉。宫仁一愣,说还真没想过这个事儿。天紫就骂了他一句“傻”。说没想到他这个人看着挺光棍,其实是个糊涂蛋。宫仁被激得立刻瞪起了牛眼。天紫接着引导他说,春节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给领导“一砖头”,把领导拍晕,那年后他这个“代总监”恐怕也坐不长了。
宫仁当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想想这个小娘们说得也有道理。自己这个代总监干了快半年了,再不扶正,要么吕东就会回来,要么郭有亮就会物色新人。怎么办?自己这么多年没给谁送过礼啊?干了一辈子时政新闻,除了市委市政府,去哪儿都是舔着脸仰着头,高高在上,俯视一切。逢年过节都是别人给自己送礼,突然让他给领导送礼,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弄。不熟。
这天傍晚下班后,宫仁又把天紫喊到了办公室。他想取取经。没仔细看天紫的表情,人一进来他就嬉皮笑脸地问:“我宫仁混到今天这个位置,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儿。这么多年,没搞过歪门邪道,也不会搞歪门邪道。你给我说说,你们家大胆儿给他们领导送礼,都怎么送?让我也学学,长长见识!”
“呲!大胆儿也是个窝囊废,也没给领导送过礼。他要是懂得送礼,哪至于现在还这个德性?”天紫一脸地不耐烦,好像脑子里正被什么闹心的事儿占着。
宫仁瞪大了眼,一脸不解地问:“那你们家谁懂得。那就是你呗!你给我说说,这个礼怎么送。我总不能进屋放下钱就走吧?郭有亮不收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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