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蜜饯青梅(2 / 2)
“姐姐,我在宫里生存从来就不比你在外面容易。”重瑶深谙察言观色,她只一眼就明白重曦异样的神色所谓何意,“我十四岁了,贵妃并非我生母,她待我自也没有几分真心,我若不为自己盘算,那么三皇姐就是先例。我不往上爬我不争父皇宠爱,我就会落的和她一样的下场。”
重曦听罢良久无言,她不敢想象,此刻正声色俱厉地探讨深宫之道的公主,方才眼中闪烁光芒在纪庭昀身边欢愉玩闹的少女,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人竟是一个人,这个人竟是她最亲的妹妹。
“我知道你心仪纪庭昀,但是......”她意外地看到了那枚被重瑶压在枕下的‘昀’字玉佩,也知道妹妹一向视此物为珍宝。
“没有但是,他是把我放在心上的,他待我从来与几位皇姐皇妹不同。他将来定会拜将封侯,到那时我也会是最尊贵的公主,我们会成为这世间最相配的两个人。”
重曦勉强笑了笑,即使不能够认同妹妹的话,却也并不怪她。
毕竟,重瑶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转眼间便是同年七月盛阳。
未免久居山林而懒怠,苏谦与凌靖尘两位师兄弟决定下山游历。
临靠大熙北境最后一道山脊的遂州地界肩负着征兵纳粮的使命,在这里能够最真实的感受着远离帝都的民间百态,不同于竹苏山下的静谧,不同于南川五州之地的富庶,这里人口相对密集地理广袤,在产粮众多的同时,这里每年都会被军中招纳进许多新兵。
苏谦想去看看自竹苏开始连绵向北的山脉,看看那山脉尽头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到达遂州丹丽城下,他们二人将随身携带的路引拿出来交予城门值守的官差查看,自然顺利通过,进城往里走了不消半个时辰,他们便能够感受到区区一个边塞城的百姓数量几乎快要到两倍的帝都人口了。
因住在主峰的缘故,苏谦虽然能够时时得听师父教诲却也因此而极少下山,不比凌靖尘与江柒落远居紫林峰,闲暇之时能够随时下山游历。他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凌靖尘,此刻正与一位街边小摊贩浅谈,他一时之间竟寻不到任何机会插进话。
“这位小哥,可否问一句,城中最闻名的酒肆是哪家?”
想想一座城里何处能够最快了解民情民意,那么酒肆茶馆乃是上选之地。
小摊贩仰起头来看着自己面前这两位明朗的执剑少年,嘿嘿笑了两声,手中把玩着一根带着些泥土的杂草答道:“哎呀呀这里是西城,你要喝最好的酒,就该去城东的盛记酒坊啊!若能够再加上一盘老盛头炸的花生米,那爆香味和酒香混在一起,那就太不错了!”可见,这个小哥着实是一位热心且实诚的人。
得到回答之后,凌靖尘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欲简单相谢,只听那小摊贩却开始叹息:“只可惜啊,据说酒坊就要开不下去了,你来的真是时候,若再过几日恐怕这城中就快要无人酿酒了。”
苏谦并没想到会有这种事,他没有细想便开口问道:“为何开不下去了?”
那小商贩混迹在墙根棚下早已多年,虽没读过什么书,字也不识几个,可就是这样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容小觑,他转着眼珠随意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两位公子,耸了耸肩说道:“还能为什么,交不上税呗,酒坊店家名气越大,官府就越是盯着不放,到头来谁还敢在这里做生意?”
苏谦正欲说话,凌靖尘抢先一步致谢后,一把拽住苏谦的袖子,直直地将他拽去街道拐弯处,确认无人后,苏谦一把扯开他的手,轻微喘着说道:“你怎么不继续问啊,这里瞧过去做生意的人家不少,官府为何要如此紧咬着不放,逼着交税?”
凌靖尘立刻让他噤声,对他以眼神交流,示意不远处过来的一行六名官差。
苏谦马上明白了,等到一行人走过之后,他擦了擦方才跑出来的汗,小声说道:“你说过,遂州是征兵纳粮的地方,百姓原本应该务农者之多,可我瞅着,这里怎么人人皆做小本生意,而且还颇为畏惧官府征税。”
凌靖尘仔细忖度了一番,可他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终归阅历有限,“我想不出什么缘由能给你解释,可还有那家快要关店的盛记酒坊啊,好酒之人定会在那议论,他们一人一张嘴,还怕听不出来什么吗?”话音刚落,他就带着苏谦摸索着完全陌生的路,沿途又问了不少热心人,弯弯绕绕十分周折地终于来到了城东。
谁能想到,目光所见之处只剩下黑压压的人群在围观,他们二人一时竟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喧嚣之中,前方打翻瓷器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就在苏谦焦急地踮起脚准备看清前方情况的时候,凌靖尘一步两步自身后不远处的棚子直接轻盈地跳上了房顶,如他所见,官差竟然和店家混斗在一起,将整间酒坊砸得乱七八糟,一时之间,数不清的碎瓷飞起溅落随后狠狠地被摔在地上。
苏谦在下面看着,询问的话尚未说出口便只听见了数不清的叹息声,四周声音嘈杂,他却听的十分清楚:一间百年酒坊,盛姓人家几代人经营的心血,就这样被毫无作为的官府瞬间毁去了大半。
听后只剩下愤怒,苏谦心想这桩事情他没遇见就算了,今日既瞧见便怎么也不能装作没看到,幸好家族令牌就被他揣在怀中,只要拿出来便能够立刻阻止这家酒坊被捣毁得面目全非。
“师兄!”不知道凌靖尘何时穿过人群来到他身边的,苏谦只见他立刻将自己揣进怀中的手按下,微微摇头紧着皱眉低声说道:“不可!这些官差背后是府尹大人,方才有人说,自从这位府尹上任以来,两个月的时间竟有不少百姓怨声载道,可见德不配位。”
他们从围观人群中脱身出来,一直走到郊外空旷之地略作歇脚,凌靖尘足尖轻轻点着脚下碎石砾,继续分析着说道:“丹丽城是遂州境内最大的城池,遂州百姓一向以种植良田为生,若需储备战粮则官府就会借此征粮走杞山粮道最末的东北路段,一直运至北境军中,因此遂州赋税相对轻薄,只因为军粮乃是官府出面折价购买,这么多年从未听说有何差错......怎么这新府尹上任没几年,赋税反倒沉重了不少,竟逼得人家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你怀疑,这新上任的府尹大人中饱私囊?这可是父母官啊,怎么会有人铤而走险,明目张胆地做危害百姓之事呢,就不怕地方上报吏部或者御史台吗?”苏谦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首次远行来到遂州地界,竟然会碰到这种贪官污吏之事,着实令他长了不少眼界。
凌靖尘眼眸浅动,仔细忖度说道:“州府府尹是个挂品的地方官,多少人在地方官场数十年也熬不到这个位置,所以我们没有证据不可言之过早,更不能冤枉了谁......就算这位府尹大人真的有罪,自有州府上级调查处置,我们不可插手。”
苏谦恍然大悟,他突然明白凌靖尘为何要阻止他亮出身份。
“你说得对,若真是最坏的结果,那府尹无德无才若靠行贿就能买官来做,要么出身好要么就是上面定然有人。”苏谦才发现,自己差一点就要给家里树敌了,他父亲自从重伤后便从东境退了下来,连带着不得不交上兵权,如今在京中不过是盯着皇亲的闲散宗室而已,手中早就没了实权。
苏谦知道不能亮明身份,可想不出还能做什么,问道:“没有证据,那我们怎么办?”
“还未见过那位府尹,怎么知道他是何人,他这个官从何而来?”凌靖尘淡淡地说道。
苏谦接过他的话头继续说道:“可又不能打草惊蛇,可得想个好法子才行。”他片刻之后眼神突然一亮,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他们两个在丹丽城停留数十日之久,也算粗浅了解并且见识了不少百姓遭殃之事。
就在七月二十六晚亥时初刻,两道黑衣身影沿着临靠街坊的屋檐轻灵地飘进了府衙。
苏谦明白,想要证明官府征税究竟有没有用至正途,只需翻找缴税收账的账簿即可,大概那些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两个少年公子会在夜探府衙。
以他们二人的轻功,躲过巡查值守的官差十分容易,原本打算在府衙之中花时间寻找放有文书卷宗以及账簿的房间,谁能想到那位百姓口中新上任的无良府尹沈川,此刻正独身静坐房中,借着身边的微亮烛火在书案上批阅公文。
苏谦的怀中尚且装着火折子,现在看来,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加上不能走上前去仔细看府尹手中厚厚一本簿子究竟是什么,他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凌靖尘,低声问道:“这么晚了,他在干什么啊?”
凌靖尘却沉默不语,他心中十分明白,若那位沈府尹真是才不配位的无为之人,那便根本不可能这么晚还在做这些繁冗的案牍之事,一个想法从他的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
“你说话啊?”苏谦又一遍戳了戳凌靖尘,“这沈府尹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莫不是白天他下令官差破坏盛记酒坊,怕露了什么破绽,此刻正在善后呢?”
凌靖尘却暗自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看着苏谦的眼睛,叹道:“师父教导过的,眼见未必为真,更不能妄想管中窥豹。”
“什么意思?”
“我们只看见了官差破坏盛记酒坊,也是从小商贩口中知道官府强制征税,却并不十分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凌靖尘如今已有些浅显的醒悟,他发现自己就这样跟着苏谦夜探府衙,有些不妥,“这件征税之事,恐怕我们对于府尹的看法有些先入为主。”
正说着,府衙的师爷正端着另外一盏更为明亮的新灯轻手轻脚的走来沈府尹身边,将昏暗的旧灯换下来,说道:“大人,您先歇吧。”
原先凌靖尘觉得这府尹之位来得有些轻巧,只因听闻沈川府尹不过三十岁左右,他便很容易带着‘买官’的猜疑来看待这个人,现在他从房顶通过大开的窗户远远看过去,才隐隐觉得这位年轻府尹仅坐姿便十分端持,阅看卷宗之时提笔在另一旁抄录,翻阅和提笔的姿势一贯干净利落。
师爷又从带过来的食盒中端出一盘桂花糕放在桌上,又替他续了热茶,整个过程不见沈府尹说过一句话,却在他提笔正欲抄录之时,眼神瞥到刚刚放上来的点心,微微叹道:“军中士兵就快要没粮上战场了,我却吃着这么精致的点心......”
静夜微风,以致于沈府尹的那一句叹息恰好能够通过微风送至凌靖尘的耳边,令他和苏谦二人都听得十分清楚,顿时心中十分怅然。
只听见师爷摇着头,微微叹息道:“大人日日为征粮之事苦恼,可上面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年频繁打仗,这粮草早就收不上来了!土也不行,地也不行,百姓更是每几户中就有家中男人参军,家中女眷做不来那些耕种之事,庄稼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如何征粮!”
沈川放下笔,用手紧紧按压着额间穴,似是头痛症候:“四年前刚刚战服了西域塞亥王的部族,将三分之一的西域地界纳为大熙藩属之国,去年又和北漠金殖打了一场硬仗,今年又要纳粮.......百姓也要过日子,庄稼没收成,做生意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偏偏那些经商之人都活成了人精。”
“大人砸了盛家的店,无非就是想给那些商人一个教训,又没下明令让他们关门。”
苏谦还想要再听一会这主仆二人谈话,谁知道凌靖尘却已经飞身下了屋顶,跳到了府衙外墙之外的主街上,连带着他只能也跟着下去。
凌靖尘看着他们二人映在街上的微弱影子,将手中的短匕插入腰间,淡淡地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道理: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是非之事轻易摆不平,银子却能;若有连银两都办不成的事情,乃为大是大非......可这世上真正的大是大非之事却太少了,也很少有什么非黑即白的事情,只是经历不同或者立场不同而已。”
苏谦十分不解:“你从哪听来的,师父可不会教这些。”
“以前回朔安的时候,大哥告诉我的。”
“你说的这些,和今晚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百姓最渴望的就是安宁,而如今四方皆乱难以长安,想要停止战乱,就要以战止战,可是战争就需要兵马军械和粮草,而百姓最怕的便是战争纳粮,动乱征兵......每一场以守护百姓而发生的战争,看似正义不已,实则,却从来就不被百姓看好,他们早已厌烦甚至痛恨。”
“自古如此,并非大熙长宁一朝如此,你大可不必如此叹息。”
“赋税,刑罚,工防,礼制,选官,监察......这些无不在考验着中央统御管辖地方的能力,我身为皇子一向以大熙盛景为傲,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越是周全完美就越是瑕疵尽显。”
“一切自有圣裁,岂是你我能够言说的?”苏谦听到凌靖尘如此公然评论朝政,心中竟然不绝惶恐之意,末了看着凌靖尘眼中的光,似乎记起这位六皇子曾经许下的凌云壮志:
他曾经说过,此生的愿望就是待学成之时回到朔安辅佐睿王凌靖毅,不遗余力地帮之助之,让下一位大熙君王也能够如本朝一样,成为令万世景仰的千古明君。而他凌靖尘则退居守护百姓,不管是上战场还是为文臣,都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凌靖尘看着苏谦若有所思的样子,正欲拉他返回客栈休息,向前走了没有几步却感受到了空气之中一丝隐晦的血腥之气,他立刻警觉了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握上了腰间短匕。
“师兄,前面出事了。”他压低声音说道。
苏谦也察觉到了异样,他们并没有选择留有灯火的长街前行,而是顺着阴黑的窄巷向前探行,在血腥味愈渐浓厚的时候,他拔出火折子点燃,顿时发现了地面上的新鲜血滴。
顺着血滴一直来到丹丽城南郊郊外,清晰可见林间深处的一处青砖石瓦的庙宇燃起了熊熊大火,他们眼见着这座庙宇轰然而塌,直到轰塌声惊醒了郊外官道两侧屋舍里的百姓,逐渐有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这座庙宇是有主人的,恐怕里面的人已经凶多吉少了。”凌靖尘多少知道些此处的渊源。
苏谦却不是很信,指着远处那一片大火问道:“不可能吧,这么大的火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跑?”
凌靖尘超前走欲一探究竟,示意苏谦跟上来,他解释着说道:“这里是官道,距离深林处非常远,可是那团火却看起来这么大,这不是自然烧起来的,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里的江湖党宗是流誉阁盛家。”
等到他们穿过深林逐渐行至大火附近的时候,看到的竟然是满地的尸体与近似流淌汇聚成溪的血水,这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在短短一夜造成近似灭门的一场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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