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陈戒(2 / 2)
“现下情况紧急,”过了半晌,荣昭抬起头来,聂卿清晰地看见他眼里的挣扎,“赵家叛变,赵堃与虎谋皮,自找死路,迦婪若野心勃勃,不会满足于玉周一座城池,现在又有火药这样的利器在手,如果还是荣申称帅,西疆军合不起来,就打不了胜仗,肃州一旦沦陷,望京危矣。”
“你想怎么做?”聂卿听出来荣昭话里面的意思,她微眯了眯眼,“西疆军此时不能无主,荣申是个饭桶,但要是没有主帅的职位,其他几家的势力不会甘心听令,这件事,你应当比我清楚。”
李明溪在旁听着,沉默不语。
“我可以帮你们囚住荣申,”荣昭眼里的挣扎最终沉淀成一种尘埃落定的坚定,他看向聂卿,“到时候由你来调主帅令,协统三军,对抗西戎人。”
“就像对沈大帅那样么?弄出来一个傀儡主帅?”李明溪往前站了一步,夜色深浓,浸得他身上都爬满了寒意,他讥讽地看着荣昭,继续道,“与我们合作只有风险没有利益,怎么,归德郎将现在心系苍生了。”
他冷哼一声,“我听人说,荣申可是对你有救命和提携之恩,你现在能背叛他,安知之后不会背叛我们?我们第一次侥幸能有命从倒篮沟重伤逃回还没死在自己人手里,第二次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荣昭的脾气也被拨弄起来了,他自觉受了那一脚已经把本不该他背负的愧疚还清了,他轻声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并不是为自己开脱什么责任,我到现场的时候,小六将军已经活不成了,他本来就在敌军的围剿下受了重伤,又挨了荣申那一剑,我又不是神医,只能替他收敛尸骨。若不是他临终所托让我一定要救你们两个,我……”
提起小六,荣昭的声调又低落下去,他说的并不是谎话,只是那一晚实在太惨烈,他接到消息往密帐赶的时候已经是回天乏术了,荣申见他过来了,一边擦着手上的血一边漫不经心地吩咐他:“你来得正好,把这个刺头拖出去埋了吧,埋得好一点,喏,就把这个拿给他陪葬吧,毕竟是对国有功之人,他传了消息丰城那边有异动,你做完之后就让人加强丰城角的防御。”
那个小金酒爵被随意地扔到了小六的身上,小六紧闭双眼,脸色惨白,连呼吸都没有,荣昭心里一凉,隐在宽袍大袖里的手都不自觉握成了拳头,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什么,他强自咽下那一阵从心底泛上来的恶心,道了声“是”就让两个将士把小六装进了裹尸袋。
大漠有荒丘,我葬不归人。那两个将士跟着他把小六抬到了西疆军的葬尸丘上,他们尽职尽责地挖出来一个巨大的坑,荣昭颤抖着手腕打开了裹尸袋,小六突然睁开了双眼,吓了那两个将士一跳,荣昭听见他气若游丝地道:“我有消息,要说。”
消息还是那个老消息,但小六一直强撑着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年纪不大,生得嫩,西境连年狂风都没有把他那张白净的脸皮吹得皱一些,看上去更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了,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拉了拉荣昭的裤脚,脸上扯出来一个耀眼的笑来,荣昭满眼都是他那口白花花的牙。
小六最后说:“哥,我知道你是好人,等我李老大和楚以武回来,你保护好他们好不好,他们,也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才是。”
那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披肝沥胆重伤奔回报信,落个一剑穿心的结局,最后说的,还是好人有好报。
那一晚的月色也很明亮,照得沙丘一片通明,小六脸上的每个表情都很清楚,荣昭记得自己木然地点了点头,看见那孩子满足地笑着歪头闭了眼,旁边的两个小将士眼眶微红,上前轻轻把小六的尸身推进了坑里,慢慢盖上了沙土。
荣昭没把荣申给的那个酒爵真陪着小六葬下去,他觉得脏,回营途中,他看到一泡不知道什么畜生拉的屎,一把把金酒爵扔进了粪堆里。
晦气东西就该跟这些腌臜物待在一起,荣昭心里转过几轮圣人的礼仪教诲,还是恶狠狠地对着那金酒爵吐了口唾沫,之前的动摇都没有这一刻激烈。
去他娘的提携之恩,老子就要背这骂名。
这些回忆在荣昭脑中一闪而过,他面色一点点黯然下来,刚聚起的一点针锋相对的气息顷刻间就消散不见,李明溪心下讶然,他脑子里飘过小六皮猴似的笑来,身上的攻击气息也收了回去。
他不能让小六的死毫无意义,说到底,风营乃至整个西疆军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抵御外敌,眼下形势危急,若真让楼兰人踏足肃州的土地,他都没脸去见小六他们。
“你刚刚说,”李明溪脸色稍缓一些,他深吸一口气,主动问道:“让楚以武来调主帅令,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知道你二人这般熟识。”
荣昭脸上闪过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转过脸看向聂卿,淡淡挑了挑眉,示意道,这还是由你自己来说比较好吧。
聂卿心里的火气被他那一挑眉激起来了,她白了荣昭一眼,扭头望着李明溪,却还是不太敢开口,犹豫半晌,等到李明溪脸上的疑惑变成不耐烦时,她才好似下定决心,开口道:“我不是楚以武。”
“就这?”李明溪淡出一口气,他刚刚是真有点怕聂卿说出什么自己也是荣家人的话,“我早知道你不是楚以武了,你举手投足之间都跟你文书上说的那个人截然不同,我——”
“我是聂河之女,”聂卿跟李明溪那个“我”字同时开口,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李明溪僵着表情的脸又下了一记重拳,“聂卿。”
李明溪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他们三个周围并没有人,弓手队的将军一走,离他们比较近的几个人都自觉往远处退了退,聂卿并没有照顾李明溪的心情,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我是将军府的女儿,聂河是我父亲,聂稔是我兄长,楚锦书是我的母亲,我这样说,你理解了吗?”
李明溪张了几次嘴,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他想起来自聂卿入营以来的一系列事情,那些不合理的地方好像有了解释,他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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