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自欺欺人(1 / 2)
日落西山,南屏山满山蔓延着余晖,从山顶铺呈开来的霞光倒映在西湖里,一湖碎金。
同金灿灿的绚丽景色相反,沈烟寒愁云满脸、脚步匆匆,正带着人往清水村方向赶路,再美的风景也看不入眼里。
木槿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来通风报信的人:“齐兄弟,你说忽然有人来收咱们的蚕丝,这李二郎,可是李家布坊的李家豪?”
齐家人点头:“是他。”
木槿想起当初李家豪带着厚礼登门讨好沈烟寒的嘴脸,心里一阵恶心,语气愤愤地问:“我们在村里养蚕这样的小事,他又怎会知晓?还有他李家布坊不是有自家的养蚕庄园么,作甚来清水村收蚕丝?”
齐家人道:“不清楚。我娘发现从昨儿起好几家都在煮丝,今日又看到李二郎带着人和车进村,所以让我赶紧来通知沈娘子这事儿。”
沈烟寒人走在二人前方,听到身后人的对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很清楚,李家之所以三番两次针对上她,事出有因。
那李家豪人再混、行为再有错在先,到底是李家人,是李家维护的对象。这个见色起意的混蛋因蔡希珠被孟长卿一刀砍伤,同时,在李家人心中,李家老爷子又是因蔡裕对其放弃治疗而迅速故去的,此两件事,必定都让李家人怀恨在心。
这恨,他们大抵是无法朝已入了临安府牢狱的蔡裕身上算账的,也朝如今在兰苑大门不出一步的蔡希珠身上也算不了,便转移到了与蔡希珠交好、与孟长卿算得上有几分交情、恰好又仰仗他们布庄供货的她身上。
李家先前就故意在供货上给她麻烦,不是不按合约交足货物,就是临收货时将布匹价格抬高,力图将她的生意搅黄。
她本以为这就是供货方李家的全数拿捏她的手段了,竟没料想到,她在清水村养蚕这事,这般快就成了李家的眼中钉。
沈烟寒心中叹了口气,喉头颇有苦涩。
为了清水村养蚕产丝的事业,她可谓持续投入着钱财。原先有成衣铺子的丰厚盈利支撑着,倒不觉得这事有多困难,但近期因李家人频频朝她使绊子,不给她足够的原料,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铺子里敢接的客人订单的数量就不得不降低了下来。与此同时,衣裳的原料虽涨了不少价,她一时却不好涨太多在卖价上,因她知道市价不该如此。
简单说,她赚得渐少,花得却越发多,几个月下来已经入不敷出。
她缺钱,但却不好朝明明欠了她、却又被她脑子一热就轻薄了的秦月淮要,且也舍不下面子,去求助于她的爹爹沈固辞。
因而,为缓解燃眉之急,她质押了不少她娘齐蕴留给她的首饰。
本以为这一批的蚕丝收起来后,就能弥补上大半她的原料缺口,可以渐渐脱离对原料供应方李家的依赖,并且蚕丝衣裳也比其他布料的更能盈利,如此,她不止可以成功周转起来,也容易赚钱,赎回齐蕴的遗物以她的计划从不会成为问题。
哪知道,这会被李家一搞,就很可能成了大问题。
她其实从不怕自己的生意亏到一败涂地,只是因这生意里面有她和友人的心血,更有她母亲相当于另一种方式的投资,再有她一直追求独立自主的愿望在,她不甘心止步于此。
沈娘子一向乐观,这会却心情低落,她不大明白,近期自个的运气怎就这般差——
家庭上,得知那么大一个谋害母亲的后宅阴谋;生意上,用心经营却频频遇挫;情感上,虽然精心呵护,也没得到什么好结果。
长久的、无人可去倾诉的压力这会一股脑全朝她侵袭而来,沈烟寒到底不是铁打的,再乐观的内心也承受艰难。
她深深呼吸,又深叹了一口气,可还是无用。
她心中依旧郁郁。
*
他们到达清水村时,村口一群人围着一辆牛车正在争吵。
沈烟寒远远的就听到了齐婶的声音:“说好了都给沈娘子留着丝,你们这会给卖了,让人家沈娘子如何办?没良心的事儿咱不做,也不能就眼睁睁看某些人背后捅刀子!”
李村长家的婶子附和道:“正是!你们不能就这样走!”
孟婶却上前试图拨开齐婶抓在牛车车板上的手,讥笑道:“我可没应下她什么,朝谁卖丝全凭自己愿意。我可不像有些人,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屁大一点东西,跟献宝一个样,非要留给那恩人来拿。”
都是在地里干活的人,两人力气都不小,孟婶拽齐婶,齐婶毫不动摇,两人谁也不相让,拉扯之下,两边都有人围着,牛车停在原地根本走不起来。
一旁,等了半晌没出发,有人问做主的李家豪:“二郎君,可要咱们的人上前干涉?被这几个妇人再拦下去,天可就要黑了。”
李家豪视线越过跟前几个妇人,看见斜坡尽头由远而近的沈烟寒几人,眼神讥诮又愤怒,摇了摇头:“急个甚?我好戏还没看够呢。”
这厢,听得孟婶讽刺的话,齐婶提高了声音回她——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村里受过她家实惠的难不成只有我一家?去岁咱们村里高价朝净慈寺卖的粮食,你家可是没参与?那也是沈娘子给张罗出来的!我就问你,你家得没得实惠?”
孟婶这种,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大几个孩子的生活经历造就出的争强好胜的性格,倔强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明明是自己理亏,也不会在人跟前甘示弱。
她扯嗓子高吼:“说到得实惠,我倒要说句话了!那种转一道手的买卖,谁知中间又被人赚了多少去!”
齐婶狠狠呸了一声,“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
沈烟寒那回叫人回清水村朝净慈寺受灾之人卖粮食的事,实则是自己的丈夫李村长组织村民们一起做的,孟婶这一句指桑骂槐的话,也听得李婶气得发抖。
她问:“那这条人家齐妹妹资助修宽的路,你踩没踩?村头那水车也是往前人家花钱架的,你用是没用?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好不要脸!”
李婶如此一说,那些还记得齐蕴的好的村妇们便纷纷附和——
“就是啊,本来就是咱们村里承了人家的情。”
“沈夫人良善,那小娘子也体她娘,前前后后是帮助咱们村里不少,咱也不能就忘本了。”
几个妇人七嘴八舌,说的都是沈烟寒母子二人如何好,话里话外都说他们忘本,孟婶一流脸色就越来越差。
作为“主心骨”,在与她一样卖丝给李家的几个人看向她的时候,孟婶为她们卖丝的行为给出理由——
“我们的蚕丝李家可是收的一百七十文一斤,沈家的真要是你们说的那般好,怎会只给我们一百三十文?”
“这之间的差价,这不就被人赚去了吗?”
“一斤就四十文,我们家家户户都有那么多斤,凑到一起来可不是小数目!”
“所以俗话才说无奸不商呐!”
她的话听得走近的沈烟寒和木槿心里一阵恶寒。
一旁,李家豪看着沈烟寒的眼中愤怒与挑衅的意味明显,但沈烟寒只看了他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
她太明白,于家大业大的李家而言,这点蚕丝不异于九牛之一毛,且李家买这里的丝,并非当真就是因这清水村的蚕丝有多么优质。
李家豪只是想恶心她。
她偏偏就不让他如愿!
如果蚕丝强求不得,那她要的,便是趁机将言而无信之人从她的生意里踢出去,以绝后患。
沈烟寒心中默想,这也算因祸得福罢。
沈娘子总是这样,即使身处在深渊,也总找到到一个乐观的借口往上爬。
“各位婶子,还请听我一言。”吵吵闹闹中,沈烟寒开口道。
她的声音如她的人般娇俏明媚,随着年纪渐长,又多了几分柔,比起在场的民妇们,当真是独一份的悦耳。加之如今懂得控制情绪,即使她心中此刻愤怒得无以复加,面对着外人时,脸上依旧很好地维持着良好态度。
争执中的人们听到她的话、看到她人,即使是孟婶这样激动非常的,也都渐渐住了嘴。
孟婶那独眼斜看沈烟寒,似乎并不觉得方才的“豪言壮语”被当事人听到,如何难堪。
齐婶子伸出一手拉沈烟寒的手,皱眉示意她看牛车。
沈烟寒看牛车上满满当当的布包,能预想得到,若是她都收了这些丝拿去做衣裳,又能产不少成衣。
有些可惜,更有些悲哀。
似曾相识的、被人辜负的感觉让她心底发沉。
沈烟寒敛神,不疾不徐地继续道:“特级蚕丝光胎的市价,到顶也就一百八十文一斤,可那都是自负盈亏的卖价。可我原先是给了桑树钱、簸箕钱、蚕种钱,各位婶子的工钱也是一文不落的。收丝价格给出一百三十文,以如今蚕丝的质量,我自认为并没亏欠大家的地方,并未昧良心。”
这是在用事实回应方才孟婶说她的“无商不奸”。
本就与她一条心的齐婶立刻附和:“我们本就收了工钱了,就是不给分文钱,这丝也得给沈娘子。”
这话不假,养蚕的生意是沈烟寒教她们做的,不止所有的投入都是沈烟寒来,还会按时给她们工钱,严格意义上讲,这丝就是分文不给,也该是属于沈烟寒的。
但沈烟寒之前就定好了用一百三十文收丝,并且如今李家给的还更高,手中有丝的妇人们哪又真的能如齐婶所说,将蚕丝白白拱手相让?
尤其是那孟婶。
沈烟寒起初在村里提议做这门生意时,她本不参与,后来发现村里妇人们卖出的钱比她上山采药还多,邻里再一怂恿,说她一天早出晚归那么辛苦,收入还不稳定,还不如跟她们养蚕,不止有工钱,卖丝更划得来,她才也养起蚕来。
但养蚕归养蚕,因她与沈烟寒早有过节在,自舍不下颜面收沈烟寒的工钱,也只是自个在养。
村里人多少知道两方之间的往事,也知道孟婶要面子的脾气,往前便就只将她的蚕丝放在别家的里面,凑一起再卖给沈烟寒,并没将她的单独立账目。
这会沈烟寒说这话,孟婶倒是立刻就能将自己摘干净:“我可没收你的什么工钱,这丝我要卖给谁就卖给谁。再说了,就你给的那几文工钱,还要人将你当祖宗供起来不成。”
齐婶反驳她道:“工钱你是没收,但你是从沈娘子地里的桑树上采的叶子,蚕种也是从人王三姐家扒过去的。”
孟婶立马跳脚,高声:“放你的屁!我门前就有桑树,犯得着去别的地儿摘叶子?”
齐婶正要说孟婶睁眼说瞎话,一棵树能够几个蚕的,就发现自己抓住牛车的手被一只温热绵柔的手握住了。
齐婶转脸,见沈烟寒朝她微笑,摇头示意她别说了。
齐婶便听从沈烟寒的意思,没再同孟婶争锋相对。
沈烟寒先将齐婶和李婶的手从牛车上拉了下来,然后转身看着孟婶。
对上她的视线,孟婶严阵以待,却见沈烟寒一瞬就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她身后去。
沈烟寒朝孟婶身后的人说道:“王婶、段婶,还有张二姐,王四姐,你们要将丝卖给别人,本身也是无妨的,但是你们也知道,我先前便统计过你们的产丝数量来计划我的生意,这会我手中忽然没了这些数,生意上着实是周转不开,这让我很是为难啊。”
她的语气不止没有怒意,甚至称得上温和,脸上配合语气又露出为难色,让这些本就年长她的人们看上去,到底有些觉得欺负了人的惭愧。
沈烟寒看着她们躲闪的眼神,满意他们的反应,便继续:“你们看这样成不成?往后你们卖给谁我皆不干预,但这回的丝,你们卖给李家一半,也给我留一半,这样我也能周转一二。这样的话,往前的工钱也不需要退了。”
沈烟寒话毕,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就互相观望起来。
沈烟寒留时间给她们思考。
说穿了,这些人也只是见钱眼开,并非真就是恶毒到要搅黄沈烟寒的生意,加之她们也听得出来,沈烟寒话里未尽的意思——如她们卖给李家这些丝,那以前的工钱也是要退的。
这样一颠一倒,算一算,还不如全卖给沈烟寒来得划算。
亏本的买卖谁也不想做,本是瞒着沈烟寒卖丝却又被她发现,孟婶能摘出去,她们收了工钱的可摘不出去,几人中本就有些动摇的张二姐率先点头,跟着王四姐也点了头,最后便由年纪最大的王婶犹豫着出头,替大伙应下来:“成,那我们卖一半。”
至此,替沈烟寒在村里牵头养蚕的齐婶与李婶总算松了一口气,李婶立刻叫上齐婶:“来,我们给搬一半下来。”
然她们尚未动手,一旁作壁上观的李家豪忽然出声:“慢着!”
沈烟寒直觉不妙,她看着李家豪往牛车这走了两步,听他道:“我家车上的东西,我答应你们往外搬了吗你们就搬?”
沈烟寒袖中拳一紧,觉得自己到底还是来迟一步了,心情有些沉沦。
幸好齐婶在得知有人来收丝的当口就去叫上了李婶出来,先是劝说那些人别卖,劝说无用后就开始阻拦,没让买卖真正得逞。
李婶清楚事情前后,略一思忖,马上笑着道:“二表侄,这尚未付钱的买卖,哪能算成呢是不是?”
村里的李家原就是李家豪的远亲,李婶的四儿子更是孟长卿“瑶池苑”的管事,由李婶开口,李家豪再横,也不能当众对李婶大呼小叫。
自他被孟长卿伤了根本,李家接班人的权利就彻彻底底到了李锦泽手中,李锦泽与他争斗多年,自不会管他死活。甚至蔡家朝他们家退亲后,外头还有是因他侵犯了未来弟媳的流言。他的仇,他的父母更以“大局为重”给挡了回去,他就是再憋屈再窝囊,如今也得忍着。
说到底,孟家,他就没有惹得起的底气。
李家豪看向他带来的人,压着怒火:“你没付货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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