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我将不是我(1 / 2)
再见到张林的时候,陆微别惊讶到一瞬间没说出话来。
仅仅一天的功夫,张林已经失去了病魔短暂的优待。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非常憔悴,眼底青黑、眼窝深陷。刘沁的状态更差,整个人蜷缩在张林的病床边,红着眼睛。
两人看到陆微别很是惊讶,大概是因为没想到还有和她再见面的一天。但他们还是礼貌地接待了她。
陆微别把买的水果放到床头柜上,在刘沁搬来的椅子上坐定,“我昨天晚上尝试着联系你们,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医院急诊的人。我不放心,所以今天过来看看。”
“没什么大事,得了这个病,这是早晚的事儿。”张林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着。
刘沁的眼睛红了红,但她并没当着两人的面哭出来,只是眼睛湿漉漉地微笑着。张林并未察觉她的失态,可陆微别熟知一切的憋笑、憋泪的表情,自然看得懂刘沁的伤心。
事已至此,她只能寄期望与对方可以消除对手术的恐惧,做出更好的治疗决策。
“其实,我之前联系你们是有原因的。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您好像不想接受手术。”陆微别问道。
张林闻言,笑得好像很开心。“怪不得都说找你咨询得排队,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姑娘。”
“可是,不做手术就没办法治疗。我知道手术都有风险……但是,如果不冒这个险的话,一定不会有任何收益的……其实,和必死的疾病进程相比,虽然开颅手术风险很大,但也是划算的。”如果在办公室里,这只是例行的状况告知,算不了什么大事。但陆微别追到这里,再说这话,就让她担心她在花不必要的力气,改变不应该改变的事。这让她整段话都说得犹犹豫豫,结结巴巴。
张林没有感觉到陆微别的任何异常,只是微笑道,“如果做了手术状况会更糟糕呢?”
陆微别一时有点没转过来,“状况更糟糕?您是说,怕在手术台上就……”
这时刘沁再也坐不住,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她要去给客人接杯水,就快步走了出去。
张林注视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面上虽然仍然挂着礼貌的笑容,眼神却没有半分欣喜。
陆微别盯着他看。她能感受到张林和刘沁之间的表里不一,一个想哭却不敢哭,另一个在笑却不想笑。她直觉觉得,这是因为两人在死亡的绝望和对彼此的不舍中挣扎所致。这让她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互相舍不得,为什么不愿意试一试。
但她不敢问出来。她知道,从期望值上来讲,做手术肯定比拒绝手术更好。看昨天秦立的语气,他也是希望张林做手术的。但她会害怕,也许张林就是运气比较差的那一小撮人,如果她开口,会让他死在手术台上。
陆微别坐在原地,心情纠结。张口也不是,不张口也不是。
而张林显然要坦然冷静的多。“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肯接受手术?”
“嗯……呃……”她没想到张林会突然打直球,下意识地点了头,反应过来又慌乱地摇头。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觉得奇怪。”张林居然还在微笑,“肿瘤小,恶性程度低,没有靠近动脉,这是脑胶质瘤里万里挑一的好运气。为什么偏偏有人要浪费这种好运气呢?”
“不是,我不是觉得你浪费,我只是担心你因为不了解这件事盲目放弃治疗,但我并不想给你压力,迫使你做手术,所以我一下没想好怎么表达。我不觉得你奇怪,这种事情,每个人都可能做不同的选择的,我理解。”陆微别慌忙解释。
“额叶。我的肿瘤在额叶上。”张林笑着指了指头顶,“没有办法在不损伤额叶的情况下,取出我的肿瘤。”
这话如晴天霹雳,撕开了张林麻木的微笑背后,血淋淋的伤口。陆微别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
额叶是大脑中一个很重要的区域,它控制着人类的记忆和人格。额叶的受损,有时会让人忘记过去的事情,甚至情绪个性大变,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很多类似的病人,会变得性情暴躁、出口成脏。就好像,他活着,却像是另一个人活着。
“可是,你好像……”陆微别嗫嚅道。
“你想说,我好像还没有疯?”张林依然在微笑,“不是所有的额叶变化都会非常外显,让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变成一个疯子。但我可以感觉到我自己的变化。我的妻子这段时间一直非常悲伤,如果是以前,我也会因为她的悲伤而难过、着急,但我现在感受不到这种情绪。我知道她哭了,但我不难过,也不着急。”
陆微别看着他,只觉得这温文尔雅的微笑苦得要人命。
“你的表情好像很悲伤。从我过去的经验来看,我理解你为什么会觉得悲伤。但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不能理解你。”张林笑着道,“我没有共情能力了。”
“我不想我和我身边的人继续经历这些。”他拿起床头的杯子,握在手里,盯着杯子里波动的液面看,“更何况,如果接受手术,情况可能会更糟。”
陆微别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他,“可是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你这么离开,你妻子应该很难过吧?”
“可是我已经离开了。”张林还在微笑,“我只是在等,等这副躯壳也离开。”
陆微别听得打了一个哆嗦,可张林却浑然不觉,“我知道,等到那天,她会非常难过。可亲人离世,难过本身就是在所难免的。她会慢慢好起来,会遇到另一个陪伴她的人,或是让她愿意倾注感情的事。如果她想起我,她会是怀念的,有力量的。这不是很好吗?如果我接受手术,以另一个人格活下来,这反而会添些不必要的麻烦。万一让她觉得,我其实是不爱她的,那剩下的日子,就只剩煎熬了。”
“可是……我看她的样子,好像是想让你做手术的。既然这是疾病导致的,我相信她可以理解的……至少,你跟她商量商量……”陆微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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