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2 / 2)
时鹤春从未和他分道,时鹤春让他不坠尘埃,不坠万丈深渊。
秦照尘看见首辅遗憾的叹息。执法的衙役扑上来,拧下他手里的刀,将他用力向地上按,剥去他身上的朝服。
大理寺卿并不反抗,认罪,伏法,认这项上一刀。
秦照尘被抓住手臂肩膀,关节仿佛被拧碎,双膝即将跪进尘埃。
……下一刻,却忽然有人扑出来,同这些衙役相持。
个个黑衣遒劲,个个玄铁覆面,仿佛无声无息从黑暗中出现,身手利落悍然,将衙役从他身上撕开。
有人用力搀住他的手臂,不准他跪倒地上,秦照尘倏地抬头,迎上黑衣人哀凉的眼神。
没有丝毫绝处逢生的喜悦——鹤归堂的人不该来救他!
这些人现在该带着时鹤春逃出生天,该换一具无名尸首放在狱里……鹤归堂的人手绝没有充足到来救他!
秦照尘无法思考出更多的结论,他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只觉头痛欲裂。
耳畔的尖锐的啸音里,多
出首辅的怒喝。()
秦照尘!首辅暴怒,你身为大理寺卿,执法徇私、乱法破法,已经罪不容恕!今日神佛也救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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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灭天地的恍惚中,秦照尘似乎听见……时鹤春冷笑了一声。
很轻很冷的笑,时大人看不起谁、看不起什么事时就会这么笑……他在大理寺断案,被本不该死的人折磨得夜不能寐,时大人来转一圈,就把那份卷宗随手抽走。
——神佛救不了的人,时鹤春能救。
可眼下这片天地分明没有时鹤春。
秦照尘无法思考,无法理解鹤归堂的人眼中死灰般的绝望……紧接着,这个小县衙中的县令踉跄着跑出来。
“大人,大人息怒。”县令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上官,不知该拜哪一个,哆哆嗦嗦劝首辅,“大理寺卿……没徇私,没枉法啊,您这是说什么呢?”
首辅错愕僵住,怒意凝在苍老锋利的眼睛里,再看向秦照尘的视线一颤,忽然隐隐渗出恐惧。
……没徇私,没枉法?
什么意思,时鹤春没跑……时鹤春已经死了?
秦照尘没罪——这怎么行?他们明明已经答应那些人,要在这里杀了秦照尘了。
首辅幼子犯法,还拿捏在人家手里,于公于私,都不能叫秦照尘活着回京。演这一出正气凛然的堂皇戏,无非是算准了秦照尘不杀时鹤春。
可那个不长眼的县令还在哆哆嗦嗦地说:“下官……下官也是才知道。几位上差去提审犯人,说是要审什么、什么机密,下官闲来无事,也就陪着去了……”
半夜提审机密,半夜一个县令闲来无事,这话简直荒谬。
但知道内详的人,都清楚那些人是去问什么——那些人是去逼问,时鹤春亲口承认了的银子,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县令不敢让外人听见,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解释:那些上差先是隔着牢门问话,然后威胁、最后恩威并施。
发现里面那死囚依旧不为所动,上差们也恼了,逼着县令打开牢门,闯进去就要动大刑伺候。
这时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早就死了,一点都没差,喝了断肠毒酒,受了凌迟之刑。
囚衣片片红痕,血流干了,隐在阴影里才没看见。
那一柄小刀就埋在被血染透的稻草里。
这分明就是按罪判处的……至于没当街凌迟,律法里其实也有规矩。
本朝律法里说:逢大灾大疫、民间混乱,为免人心浮动,狱中暗刑也可……
首辅根本就无心管什么当不当街,背后泛着冷,盯住一动不动的秦照尘。
时鹤春居然就这么死了。
时鹤春这一死,谁还杀得了秦照尘?
更别说死得这么干净明白……哪怕想要栽赃给那些鬣狗,都无从下手!
“……秦王殿下。”
首辅勉强缓过神,缓下态度走向秦照尘,尽力换了个和蔼神色:“老夫
() 不知……”
首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秦王推开。
秦照尘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又像是根本不知身边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只是往那一处监牢里走进去。
这下没人敢动他了。
刚才对他凶神恶煞的衙役,这会儿都慑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头也不敢抬。
那些高喊着“大理寺卿私纵死囚”、故意惑乱人心的恶徒,也干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时不知该再喊些什么。
秦照尘身上本就功勋昭彰。
大理寺卿在朝中执法如山、刚正不阿的雷霆震慑,秦王殿下这一趟放粮攒下的威望人心……再加上大义灭亲、亲手屠戮奸佞首恶。
就像首辅此前说的,这是时鹤春亲手送他的,拿命铺的一条锦绣青云路。
今日没人能杀秦照尘,以后就再没人能杀了。
县令从愣神里醒悟,慌张拱手问秦王殿下安,府衙上下都战战兢兢拜倒。
秦照尘穿过那个不大的院落,他一路走过去,一路不停有人跪下,或许是心虚,或许是畏惧。
杀伐狠厉果决的大理寺卿,来日逢云化龙,倘若追究起今夜,数不清的人要遭殃。
秦照尘看不见这些,他走下那些台阶,像是踩着时鹤春的血。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活着的变成了他,怎么……那些人说,时鹤春是喝了毒酒、受了极刑。
时鹤春最怕疼,谁敢对时鹤春动这种手?
怎么会有毒酒,哪来的毒酒,他给时鹤春……
秦照尘被横在面前的手臂拦住。
两相挣扎碰撞,那个被他揣进怀里的银酒壶硌住肋骨,从心肺里炸开刺痛。
……时鹤春不喝他的酒。
不喝他的酒。
落在秦王府的小仙鹤,很好养,从来什么都肯喝,甜酒酿喝,浊酒也喝。
大理寺卿穷疯了,攒着俸禄买回去的三勒浆,装进小酒壶里只有半壶,时大人就美滋滋兑水晃着喝。
时鹤春忽然不喝他的酒,他怎么不知道警惕,不知道留个神……
“别去看了。”鹤归堂的人追上他,拦住他,“秦大人,大人不叫你去看。”
那人对他说:“没人……大人走了,我们把大人劫走了,躲起来了。”
那人说:“牢里是没名字的尸首,我们在乱葬岗里找的。”
那人说:“这些人都被唬住了。大人躲在山里,要养个三五年的病,让我们跟您说,他先不出来了……”
极为苍白的遮掩借口,终归消失在无光无影的漆黑眼底,鹤归堂的人看着秦照尘,无法判断大理寺卿是否还活着。
秦照尘还活着,活着站在打开的监牢门口。
里面的尸首已叫草席敛了,旁边放着一口薄棺,只等放进去钉死,就仓促下葬了事。
鹤归堂的人本该奉命拦他,可到了这一步,怎么拦得住,秦照尘像是随时也会死
,死得只剩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我不会。”秦照尘说,他跪下来,“我会活着,不会死,我还有事没做完,死难瞑目。”
大理寺卿今晚,原本也是抱着死不瞑目的心思,来放时鹤春。
这一路触目惊心,饿殍千里饥民遍地,易子而食。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亲眼看清,原来是地狱修罗景象。
秦照尘今晚来放时鹤春,是要把命和这颗心一起殉了……可时鹤春比他快,他的抉择挣扎、斟酌衡量,在时鹤春那里无需考虑。
秦照尘打开草席,脱下被那些人小心奉回来的官袍,仔细裹住那具尸首。
他攥着袖口,擦拭被血污染过的眉眼。
大理寺卿擦得仔细,沾了一点酒去擦,边擦边低声哄:“闭眼睛,睡觉。”
他的小仙鹤仰在他怀里,裹着他的官袍,很安静地看着他。
秦照尘想不通,像时鹤春这么怕疼的人,是怎么对着自己下刀的。
秦照尘拢着时鹤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还微弯,已经变得冷僵了,是个持刀的姿势。
怎么该是持刀呢。
这双手里该握的是银子,怀里抱的也该是。
秦照尘搜遍了全身。
可笑大理寺卿身上甚至没有一粒碎银子,那银酒壶他舍不得,只能抬头借:“有银两吗?”
此刻狱中没有旁人,大理寺卿不发话,没人敢进来。
鹤归堂的人沉默伫立,欲言又止,只是出去绕了一圈,勉强攒了几两碎银回来,全交给他。
秦照尘把银子放在时鹤春手里,那双手握不住,稍稍一晃,白花花的银子就又都散落回地上。
“不要么?”秦照尘哄他,“那就抱。”
秦照尘把人抱进怀里,可时鹤春身上全是伤,片片殷红刺目,没个能拍抚的地方。
秦照尘喂他酒,时鹤春也咽不下,这具身体的喉间早已冷了,清凌凌的水酒混着淡淡血色溢出来。
秦照尘看着自己手上的血。
……
“大人说,他自己买的好酒。”
鹤归堂的人低声说:“比秦大人给买的好,喝了立刻就不疼。”
“大人说,他腻了红尘,回天上去玩玩,和大理寺的什么罪状不相干。”
鹤归堂的人如实转述:“这幅躯壳沉重碍事,所以乱切了几下,小师父千万别往心里去。”
“晚上吵了架,也别介怀,一辈子吵吵闹闹,大人心里明白。”鹤归堂的人复述,“只是……得先走了。”
秦照尘抱着他不会动的小仙鹤,在怀里暖着,看着那具寒酸的薄棺。
鹤归堂的人起身,去将棺木抬了,小心接过秦照尘怀里的尸身,将官袍还给秦照尘。
“不行,他要漂亮衣服。”秦照尘拦住,“要银子,不能不给他。”
鹤归堂的人专心收敛:“极刑者,一席草、一口棺,只可薄葬,不可立碑。”
秦照尘睁着眼睛,他想破口大骂,想说去他的薄葬,去他的不可立碑……去他的律法,时鹤春死了。
他的时鹤春死了。
可这些话半个字都说不出,因为鹤归堂的人把官服叠好,把捡回的獬豸冠端正放在上面。
因为这份前程浸满时鹤春的血,容不得糟蹋。
“大人先走,留您苦熬。这青云路不好走,万般艰辛坎坷,大人心里清楚。”
鹤归堂的人说,“今后我们跟着您,受您驱使……为这世道。”
鹤归堂的人跪下来,将官服奉给大理寺卿:“为这世道里不再有个时鹤春。”
“大人请您悬明镜,请您照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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