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1 / 2)
一年之计在于春。
一春之计在于早春。
早春的脚步还没有迈开,勤劳的人们就开始了殷勤的呼唤。有好事者戏谑之为“叫春”。
北江广播电视台全体员工大会就是不少人眼中“叫春”的生动范例。
每年春节上班后的第一周,在一号演播厅召开全体员工大会是台领导最为春风得意的一项工作。
这项工作已经持续了十二年。十二年间,台长换了三位。
十年前,北江广电台一路爬坡,效益直线上升,雄赳赳气昂昂跨入地市台第一方阵。全体员工大会就像分红大会,现场座位不够,很多员工站在台下,也要听听台长说点啥。
十年后,北江广电台滑入低谷,年轻骨干记者纷纷离职。没离职的,都积极谋求第二职业,做电视成了很多电视人的副业。同样的演播厅同样的座位,全体员工大会变成了全体领导干部大会,500个座位永远坐不满。会议一开始,就有人陆续离场。离场之人嘴上还愤愤不平:没工夫听他们扯淡!
全体员工大会辉煌不再,不爽的不光是员工,还有台领导。今年台长郭有亮下了死命令:现场必须座无虚席,会议结束前一个也不能少。给每个部门下硬性指标,按员工人头比例确定参会人员数量,完不成任务的,一把手就别干了。
命令一出,广电台办公室主任就忙开了。他挨个跟其他部门一把手打电话,强调今年的大会跟往年不一样。
问:有啥不一样?
答:台长要求不一样了。
问:操!
……
大会的议程一般有这么几项:
第一副台长主持会议,宣布开会;
表扬上一年度先进集体;
表扬上一年度先进个人;
上台领奖;
各频道(率)总监跟台长煞有介事地签订新一年的创收目标责任状;
台长意气风发地讲话,踌躇满志地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时间最长,大概一个半小时);
第一副台长留作业,学习台长讲话精神,一周之后各部门上交学习心得;
第一副台长宣布散会。
……
新闻综合频道员工最多,参加全体员工大会的名额也最多。为了保证当天的节目不受影响,频道优先安排实习生、编辑,加上制片人以上的干部参会。
以“出去采访”之名可以拒绝参会的记者成了全台员工羡慕的岗位。只可惜,记者让同事羡慕的时刻,也就仅此一上午。比昙花一现还短。
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最让人羡慕的岗位是综合部门。像办公室、总编室、研究室、人力资源部,甚至包括财务部。出去跑采访,风里来雨里去,属于一线苦力。
记者,叫着好听,心里却是苦的。干了10年以上的记者,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出去跑了。哪怕是转成编辑,都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没见那位上个月刚刚转岗,见了谁都会显摆一句“我早不出去跑了”,然后脸上、嘴上,还有那已经稀疏的头顶上,都挂满了无限油光。
然而,综合部门的人也没兴趣参加全体员工大会。因为大会基本不涉及综合部门的工作。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个“三陪”——陪坐、陪笑、陪鼓掌。比干一上午工作还无聊。
实际上,一线采编部门和综合部门没有矛盾。让大家不爽的根本原因,是自己没有获奖。明明那些人不如自己,怎么就接二连三荣誉不断?累哈哈地坐一上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顺眼的人得意洋洋。生着气还得给人家鼓掌,关键是这些人不值得为他们鼓掌。他们不过是瞎了眼的领导为了凑“先进员工”的名额名不副实地瞎凑出来的。这种按比例定人头搞平均的“评先”机制,让人气得牙根痒痒。台长还要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地嘚啵个把钟头,这种玩形式走过场的大会,不过是台领导和获奖者的一次集体意淫。
但是,柳天紫不这么看。
不仅仅是因为今年她拿到了先进个人的奖。
即使没有拿到奖,她也觉得这个大会,不让参加哭着喊着也得要求参加。整个大楼的最高领导层都出席,他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能看出广电台眼下的形势和未来的走向。尤其是台长的发言,今年一年广电台要干的大事都在里面,不参加这个大会,那就是不讲政治,就是境界低、没出息、不入流。
人哪有只低头干活,不抬头看路的?
让柳天紫踌躇满志的不仅仅是“先进员工”区区1000元的奖金。这个荣誉写入档案比奖金更值钱。当然,她也不仅仅是为了荣誉能写入档案,她更大的期待是老宫曾经对她许下的愿:推荐她更上一层楼,成为新闻综合频道副总监。
……
台办圆满完成了领导交代的任务。观众席上满满当当,一片欣欣向荣、热火朝天的景象。
全体员工大会一开始,柳天紫就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曾经的后勤处长全兆斑已经成为台领导班子成员,跟在班子队伍最后走上了主席台。
全兆斑出现在主席台,台下出现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惊叹声。全副台长的上任,是在公告栏公示过的,但是太多的人没有看到。因为太多的人没有兴趣再关心公告栏里的内容。
柳天紫很受刺激,更感觉很励志。一个做后勤的,对电视业务一窍不通的人,竟然坐到了电视台副台长的位置。
这再次印证了那句话: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全兆斑才是她应该对标的先进。
……
第一副台长叶书文宣布开会。
胜利的音乐响起来了,先进员工柳天紫跟随着获奖队伍上台领奖。这是她入职北江广电台十五年来第一次获此殊荣。当她手捧证书转身面向台下几百名同事时,激动加紧张已经让她看不清下面那些面孔的表情,只觉得白花花一堆脸,呼闪闪一片眼神,那里面肯定有艳羡的目光!
这时,摄影师举起单反相机对着获奖人员“啪啪”闪光,晃得柳天紫心旌荡漾。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值了。自己走过的路,明明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奋斗史。女人不易,职场上成功上位的女人更不易。女人的美是上天的恩赐,如何利用是一种智慧。有智慧的女人,百里挑一。
当宫仁和郭有亮签订目标责任状,两双合作愉快的大手使劲儿握在一起时,坐在台下的柳天紫也跟着心花怒放起来。她暗下决心,要沿着前面走过的路一直走下去。
……
终于到了最重要的环节,郭有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用手码了码十几页发言稿,等热烈的掌声一平息,他便开始了抑扬顿挫、掷地有声的讲话。说到重要的地方,他还会饶有兴致地跳出讲话稿,用谈心般的语气讲几句自己的所思、所想、所看、所感。
十几页讲话稿,是秘书李英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动手起草,中间修改不下十次,熬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完成的。临开会的前一天,郭台长还让李秘书修改里面的个别词句,力求精准。这个发言稿,总结成绩发现不足、提出问题分析形势、深入浅出指明方向,不可谓不精彩,不可谓不深刻。但是,下面的员工仍然有人睡着了。
坐在最后一排的侯宝才打起了呼噜。呼噜声引得前排的同事纷纷回头,旁边眼皮也有些打架的凌青云意识到后,吓得一激灵,赶紧使劲儿拍了一把老侯的大腿。
还有人憋不住要上厕所。办公室主任派人一直跟到了厕所门口,就是怕人逃跑,必须保证上厕所的人尽快马上回来。
朱佩琪听着台长的讲话,突然身子一抖,嘴里“嗤”地嘲笑了一声。然后举起手机,拍了个会场的大全景,发到了朋友圈,并配了一首诗:
春雨过春城,春草戏春风。
春闺动春思,春树啼春莺。
评论区马上有人调侃:好诗!就是还少个题目。
朱佩琪回:广电迎春图
有人开始起哄:
“不如闹春图”
“不如戏春图”
“抱春图!”
“叫春图!”
……
“哈哈哈!”
朱佩琪在长长的评论最下面做了总结:
这是一次奋进的大会!一次胜利的大会!一次继往开来的大会!
……
大会一结束,朱佩琪就被台纪检室的同志叫了去。说是有人举报他在朋友圈发了不合时宜的言论。朱佩琪一脸惊愕,问谁举报的。纪检室的同志说保密。
在看完了小猪发的微信后,纪检室要求他立刻删除。怎么能用“叫春”这么不雅的词形容台里的重大活动呢!?这是纪律意识淡漠、团队意识淡漠、集体荣誉感丧失的危险行为!这是对台领导的严重不尊重!
朱佩琪被要求写书面检讨。
而小猪耿耿于怀的是那个举报他的人,自以为人缘颇好的他始终想不通是谁这么缺德。
早晨八点,李敢穿上了新买的皮衣准备去上班。儿子还没有开学,天紫一会儿负责把他送到奶奶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李敢目光呆滞,心事重重。临出门,他拿出手机看了看,电量是满格的。然后又点开了一个APP拨弄了半天,确定没问题了,探身冲着餐厅喊了一句:“晚上我有应酬,不回来吃!”
天紫愉快地回应:“好!开心玩吧,少喝点儿!”
李敢没言声,开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开车,也没有坐公交,而是扫了一辆共享单车。
春寒料峭,寒意逼人。人迹寥寥的街头更觉清冷难耐。不一会儿他的鼻头就被冻得通红。古人早有提醒,二月春风似剪刀。他的眼睛很快被剪刀划出了迎风泪,世界变得模糊不清。他往边上一打把,双手狠狠地捏住刹车,一只脚踩在马路牙子上,然后用冻得发红的手擦掉那添乱的泪,“唉”地一声叹了口气。
李敢是特意来感受街头这份“寒意”的。他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但是身上冷了,心里总也冷不下来。
自从年前那次赶到北京发现天紫对她撒了谎之后,他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焦躁不安。他内心最大的疑问就是柳天紫为什么要对她撒谎,动机是什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让他这个老公知道?他隐隐有一种预感,事情背后有阴谋。
他把事压在心里,按兵不动。表面上相信了天紫的说辞,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过完了春节。春节一过,内心的冲动再也无法克制。
年后,省、市商务系统交流工作,李敢偶然碰到了市局的张利明。张利明咧着大嘴,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跟媒体关系很铁。自从去年那场反映北江70年经济发展变化的晚会成功搞完之后,领导就一直很重视跟媒体的合作。今年还打算跟北江广电台新闻频道再次联手,打造“北江夜经济”这张名片。过几天还要跟频道的负责人一块吃饭。
李敢听完心里一动。他觉得张利明可以帮上他的忙。他想打听出来,年前北江台新闻频道到底有没有一场去北京的新媒体培训会。但是,这种跟自己的本职工作八竿子打不着、听起来莫名其妙的事又不便直接说。于是他灵机一动,以逗闷子的形式,抓住“张利明炫耀跟媒体关系铁”的小辫子,来个激将法,甚至用请客做赌资,赌张利明能不能打听出这件小事。张利明刚显摆完自己跟媒体的关系,尽管知道李敢玩这一套很没意思,似乎还别有目的,但也装着糊涂,一口答应接受挑战。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向《零距离》的记者吴猛闲聊似地打听,一心想跟张利明搞好关系的吴猛非常当个事儿,也装作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副总监孟成和制片人林刚求证,结论是:新闻频道年前就没有什么新媒体培训会,尤其是制片人,包括柳天紫,都没有出过什么差。
证据坐实了。天紫根本没有到北京出过差!那两天她到底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
李敢像被困在炼丹炉里的猴子,没着没落,百爪挠心。在请张利明吃饭时,他喝得酩酊大醉。
……
擦完了眼里的迎风泪,李敢继续蹬着单车上路。脑子里继续梳理着这些天来的经历。
他曾经冷静分析过,天紫之所以要瞒着他,肯定是对他不利的事情。他一下就想到了私情!臭娘们儿私通的那个男人会是谁呢?
他首先怀疑到了宫仁。因为天紫向她撒谎那天,他给宫仁打了电话,宫仁清清楚楚地说天紫出差了,这不是两人合谋在骗他吗?但如果说他俩有私情,宫仁明明那天又在单位,因为他打的是宫仁办公室的固定电话!这又怎么解释?!
李敢又怀疑到了孟成,又想到是不是还有可能是别的部门的男性一把手,甚至怀疑到了台领导,但是都没有证据!连可供捕风捉影的蛛丝马迹都没有。他的推理进入了一个死胡同。他冥思苦想,茶饭不思,始终解不开这个扣。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敢萎靡不振,像是世界末日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当然,中间也回光返照过几次。他又想,是不是自己太小肚鸡肠了,万一媳妇是冒着危险和辛苦,去干什么为家庭创造财富的事,不想让他知道呢。但很快他又摇了头。凭他对天紫多年的了解,这是百分百不会发生的事情。如此自我安慰始终平复不了他那脆弱到快要爆炸的心。
他想过直接找天紫摊牌,告诉她自己心里的郁结。但是他又怕,一旦天紫拿不出正大光明的解释,那该如何收场?万一事情不是他想象的那么严重,结果因为自己的一个怀疑,导致家庭分崩离析,终究不太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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