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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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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泉村的拆迁工作顺利推进。没到二月二,村子东半部分就拆完了。

白不同家的二层楼在被拆的当天,他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那时,他的父母、大哥都已经到外面租了房,搬了出去。只留下他一个人空守阵地。父亲和大哥,常年一块给人做木工,打家具,他们的意见很容易达成一致。只有他这个老二,自从到电视台干了司机,好像人就变了,变高级了,跟那爷儿俩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父亲白起曾多次劝不同,不要跟赵新华对着干了,没用。村里拆迁,是集体行为,怎么可能因为你这一户影响全村的发展?

白不同冷笑了几声,对父亲的劝告不屑一顾。在电视台整天拉着记者出去采访,听得多,见得多。他知道,国家有规定,不允许暴力拆迁,只要他不同意,赵新华就不能拆他的房子。

那天早晨,还在二楼睡觉的白不同被地震般的巨响震醒。他快速穿好衣服,从厨房拎了一把菜刀冲了出去。

外面的景象让他不寒而栗。

几辆推土机、破拆机轰隆隆地响着,尘土飞扬,砖崩瓦裂,已经把他家的围墙和门楼推倒。周围邻居家的房子早已变成一片废墟。他们家的二层楼变成了瓦砾堆中的一个孤岛。这边,一辆打孔钻机正“哒哒哒”地响着,已经把他家北房的墙角打出了一个洞。

白不同从二楼冲出来的时候,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惊呼:“我的娘啊,里面还有人呢!停、停,里面还有人呢!”

小白血往上撞,拣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冲着打孔钻机的驾驶窗砸了过去。驾驶窗的玻璃应声而碎,里面的司机瞬间捂住了头,手缝里有鲜血冒了出来。

打孔钻机马上停止了轰鸣。

三五个大汉拎着家伙快步冲了上来。

白不同不甘示弱,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挥舞着菜刀对抗,嘴里一边骂娘一边后退。眼看就要退到墙角,无处可退,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嘴里的骂娘变成了嘶吼:“我在电视台工作,我警告你们,你们这么干是违法的,你们这是在犯法,懂不懂!!!”

白不同声嘶力竭,最后一句话像树木断裂的尾音,清脆劈哑。侮辱性不强,杀伤力极强。

几个大汉还真被他吓到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干倒这小子,还是该遵纪守法、知难而退。

“去你妈的电视台!”楼下钻机旁,曾在村委会帮支书揍白不同,外号“老虎”的大汉又出现了,他瞪着眼珠子朝上骂道,“白老泉是依法依规拆迁,你他妈拿着菜刀,就是跟法律对着干!把他妈的给我干了!”

几个大汉迅速恢复了彪悍。

白不同一脚踹开身后的侧门,逃进了屋里。几个人没等他关门就撞了进来。他被围成了一圈,有人趁他不备从背后一脚踹到他的腰上。白不同一下扑到在地,但他手里的菜刀仍然在挥舞,一下把冲上来的一个大汉的脸划出了血口子。这位大汉像受伤的野兽一般,咆哮着扑上来,一把夺走了白不同的菜刀,转手扔到了门外的瓦砾堆上。大汉用手掐住了小白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从地上掐了起来。白不同弹蹬着双腿,双手抠着大汉的手,脸憋得青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人提醒,不要让这小子有外伤。大汉一松手,白不同自由落体,扑通一声摔到地上。又有人上来在他身上补了几脚,小白瞬间瘫软到不能动弹。

几个大汉把他架出了房子。屋里面的被褥、衣物等用品被胡乱打包扔到了外面的空地上。

破拆继续。

围观的群众有人看不下去,拿出手机报了警。

当警察来的时候,白不同已经能站起来了。他脸上没有血,从外表看不出受伤。报警的人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警察把白不同叫到村委会,进行调解。小白一言不发。调解结束后,他找了一块大被单,把行李扔进去,胡乱拴成了一个大包裹。

白不同站在远处,看着自己家的二层楼一点一点地融入废墟。当白家的楼房变成一堆瓦砾,闭上眼再睁开眼,已分辨不出哪堆瓦砾是自己家时,他才背起包裹,扭头离去。

……

小白没有跟父亲和哥哥住到一起,而是自己单独租了房,偶尔过去跟他们一块吃饭。

在租住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白不同整日抽烟酗酒,借酒浇愁。房子被拆了之后,不,应该是从村子开始拆迁起,他就感觉自己走上了“背”字。哪哪都不顺心,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笼罩着他。

自从那次在村委会被赵新华打了之后,他在王强和强光面前就抬不起了头。

虽然“二强”没有埋怨他,但是眼神和态度已经明显表现出了冷淡。万幸的是,那次摄像机没有被抢夺坏,只是机子上的随机话筒有点歪。就这个,“二强”还嘀咕了老半天,一直找他说,要往上汇报这件事。理由是,万一村委会主动来找电视台说明情况呢,领导根本没有授权去采访,万一勃然大怒呢……“二强”设想了种种“万一”,把白不同吓得脸色煞白。但他还算清醒,坚持不让“二强”往上汇报,点头哈腰地说了很多好话,又请他们搓了一顿,才算把“万一”摁下去。要不然,整件事一旦败露,说不定,这时候他已经被开除了。

白不同看出来了,什么哥们兄弟义气,都是扯淡。在吃饭的饭碗受到威胁时,保饭碗是第一选择。在饭碗没受到威胁,利益受到威胁时,争取利益不受损是第一选择。平时这些记者,看着人五人六,又拿话筒又写稿子,一副文绉绉的操相,到事上,都是他妈的无情之辈。那天他在手机里看到了一句话,觉得说的就是这帮人:“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当时在村委会,他脑子里也是忽然想到会连累“二强”,才没有把事情闹大。

司机转摄像,是白不同唯一的希望。自从私家车普及之后,司机已经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业。只有给大领导开车的司机还有那么一点点存在感。像他这种,没有伺候领导的命,也没有伺候领导的能,只会使蛮力气把车开得飞快的,越来越像旧社会的“车夫”“马夫”,内心的尊严碎了一地,被风一吹,连个毛也找不着。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没用。活着,就是一台造粪机。造出来的粪,质量还不高。如果学了摄像,他就可以像做木工的父亲和哥哥一样,有了一门手艺,可以体体面面地靠手艺吃饭了。再说了,摄像可比木工有脸多了。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在小白觉得,自己的后半生可以在摄像事业上找到人生价值的时候,他丰满的理想再次被骨干的现实击得粉碎。

那天,他趁记者采访完毕休息的空档,又扛起了摄像机练习。王强瞅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听说司机转摄像的人员已经定了,好像没有他。

白不同如五雷轰顶!

他扛着摄像机呆立在原地,脸紧贴在机身上,左眼虚眯着,右眼藏到寻像器的眼罩里,貌似在专注地拍摄。仔细看,他的身体在微微地抽搐,羞辱和震惊让他脸部的肌肉开始痉挛,右眼里应该有眼泪在打转。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情绪被控制住。

在开车拉着记者回单位的路上,白不同神情恍惚,有几次和对向的大货车呼啸着擦肩而过,惊得车上的记者连连呼喊、骂街。

回到单位,白不同直接上楼,来到了宫仁的办公室。宫代总正在说事儿,他默默地坐在旁边等了一个钟头。等老宫屋里没人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挪进去,讪笑着问自己转摄像的事咋样了。

老宫瞅了瞅他,递给他一支烟,告诉他自己需要一位专职司机,左选右选还是觉得他最合适。

白不同心里的那片天轰然坍塌。

他抽着领导给的烟,无言以对,更无力拒绝。没有学历,没有文笔,他没有资格提任何要求。只能强颜欢笑,违心地表态,一定继续为领导服好务。

宫仁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干。

白不同使劲儿点着头,悻悻地离开。

……

回到住处,衣服还没有脱,他就接到了对象的电话。对象上来直接问他,什么时候转成记者。白不同吭吭哧哧,半天才说转不成了。谁知电话那头立刻阴阳怪气地笑起来,笑完了就开始咆哮。说家里慎重考虑了他俩的事,觉得白不同条件一般。离异不说,家里还有个哥,分房也就只能分一小套,工作也不咋地,只是个越来越没用的司机。思来想去,觉得俩人不合适,不如分手。

白不同心里的火“腾”地一下被点燃,压抑在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如潮水般爆发。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碰到的都是这种无情无义的龌龊小人。他破口大骂,把对象连同她的父母骂的鸡狗不如。对象怎么会听他放肆,只听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白不同举着手机,对着空气,滔滔不绝地骂了十分钟。中间他意识到对方挂断了之后,仍然没有停下来。

他停不下来了。

他把手机重重地摔到了墙上。跟了他两年的手机惨叫一声,粉身碎骨,冒起一缕青烟,依依不舍地和这个世界告别。

白不同拿起地上的半瓶白酒,对着嘴,“咣咣咣”灌了下去。房子被拆了,转摄像也变成了一个笑话,势利眼的女朋友也摇着手说拜拜了,没有兄弟没有朋友……全世界都在跟他过不去!在一片眩晕中,他嘟囔出了手机里流行的那句话:他妈的,人间不值得。

午夜一点的时候,蜷缩在地上的白不同醒了。他眼角挂着泪,直勾勾地盯着光秃秃的房顶,心里是绝望的白茫茫的一片。他的脑子没闲着,他在梳理总结,最后得出结论:这一切都是拜村支书赵新华所赐。可以啊,既然你不让我好好活,那你也别想活得好。

……

白老泉村的整体拆迁工作如期顺利结束。

村委会决定举行欢庆大会,周六晚上请戏班子来礼堂里唱戏。邀请所有在外面租房的村民回来庆祝。收到消息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积极响应。

晚上6点40,白老泉村礼堂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离演出开始还有20分钟,村民们正陆续赶来。支书赵新华坐在第一排,嗑着瓜子,兴致勃勃地跟村委会的班子成员们聊着天。不停地有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过来打招呼,表示祝贺。赵新华哈哈乐着,沉浸在比过年还美好的喜悦中。

一个戴着连衣帽的黑影从后门走进了礼堂。他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径直朝第一排走来。黑影走到赵新华身后,二话不说,举起手里的气钉枪,对着赵新华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赵新华举着手摸了摸脑袋,没来得及回头,一下就歪倒在座位上。黑影快步冲出了礼堂。

气钉枪发出的“啪啪”异响在热闹的礼堂里并不是多刺耳,但旁边的人还是很快发现了村支书的异样,有人立刻大喊起来:“抓住那个人!赵书记被枪打了!”

还有人大喊:“快打120!”

礼堂里立刻骚动起来,很多人冲到第一排来看支书。还有一帮人朝着黑影逃窜的方向追了出去。

虽然有夜色的掩护,那个黑影最终没有逃出百老泉年轻后生们的追击。况且,早有人认出,那是白起家的老二,白不同。

其实,白不同没打算真跑,他就是奔着和赵新华同归于尽来的。在他束手就擒的那一刻,他最想知道,赵新华到底死没死。只有赵新华死了,他才能安心乖乖就范。他自己判断着,两颗钉子从后脑勺打进去,八九不离十。

射杀行动不是临时起意,在那个让他心智发生扭曲的夜晚过后,白不同就开始了计划。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可以雪耻的机会,一个可以终结烦恼的机会,一个可以让他酣畅淋漓,说一不二,惊天动地活一回的机会。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内心的恨像已经点着引信的炸药包,爆炸是分分钟的事。

绝佳的机会就这么翩翩而至。

村民欢庆大会,选择在了周末的晚上,再完美不过。

白天,他来到父亲和哥哥的租住地,趁他们不注意,找出了他们做木工用的气钉枪,然后跟家里人吃了最后一顿午饭。吃饭的时候,他还说,自己不会去参加晚上的欢庆会,因为要去单位值班。吃完饭,他便偷偷拿着枪回到了住处。

他本来是打算射杀完,看着赵新华死去之后就投案自首的。但是真正在现场对着赵新华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之后,他内心突然变得很慌乱,下意识地迈开双腿跑了起来。

在派出所的审讯室里,白不同如实进行了招供。

期待的消息终于传出来了,赵新华没有救过来,没到天亮就撒手人寰。

……

百老泉村支书被射杀身亡!

这一重磅消息第二天早晨出现在各大短视频平台、自媒体的头条版面,并迅速传播。不到一个小时就冲上了热搜,成为全网关注的焦点。案发现场,赵支书倒地的画面,白不同被逮住的画面,虽然拍得摇摇晃晃,模模糊糊,仍然吸引了数以亿计网民的眼球。该条视频在某非主流媒体的点击量迅速破千万,成为爆款。

但犯罪嫌疑人白不同已经被抓住,该事件没有了悬念,只剩下警方公布杀人动机,失去了持续发酵、持续霸榜的可能。有脑瓜灵光的自媒体人突然捕捉到了犯罪嫌疑人白不同的身份是另一个爆点。于是迅速跑到了白老泉村,甚至白不同父亲租住的小区楼下,刨根问底,窥探消息。几个小时候,有关该事件的报道便出现了最新标题:

百老泉村支书被射杀身亡!犯罪嫌疑人因拆迁纠纷杀人!

百老泉村支书被射杀身亡!犯罪嫌疑人系某电视台员工!

北江广电台员工因拆迁纠纷射杀村支书!

北江广电台记者射杀村支书!

……

这下不得了了。

当宫仁穿着睡衣,坐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刷牙一边刷着手机里的短视频时,发生在北江的这条爆炸性新闻瞬间让他目瞪口呆。他反复看了几遍,连连为城中村拆迁的乱象唉声叹气。这时,孟成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孟副总强忍着镇定告诉他,已经从派出所得到可靠消息,白老泉杀村支书的人是白不同!

宫仁像被电击了一样,吓得身子一哆嗦,从沙发上掉了下来。牙刷捅到嗓子眼,疼得他嗷嗷直叫。他挂断电话,冲进洗手间漱口。脑子却在飞快地旋转,刚才还在纳闷,看着手机里抓住的那个人眼熟,因为是晚上画面不清楚,也没有正脸,有个侧脸还打了马赛克。原来是整天开车拉着自己出去的白不同!操你妈的,自己的司机是个杀人犯!

这么大的事必须要向台长汇报!

他一边骂着娘,说大周末也不让人清静,一边慌乱地穿衣服,急匆匆地往单位赶来。还没到单位,扔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又响了,拿起来一看是郭有亮。

宫仁一边开车,一边颤抖着手接了电话。郭有亮阴沉而急躁地问,怎么情况会变成这样啊?怎么成了北江广电台记者杀人了呢!?

宫仁脑袋“嗡”地一响!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敢问,只是连连说自己马上到了。

原来,他在家的时候还没有翻到最新的报道题目,就被孟成打断了。连出门再上路,半小时没顾上再看手机。进了单位,停好车,他在车上拿着手机使劲儿刷新,终于看到了那个让他颤抖的视频消息:

北江广电台记者射杀村支书!

这明晃晃的题目像一把刺刀,不停地插向他的心脏。他血往上撞,立刻感觉头重脚轻,一阵眩晕。其实,挂断郭有亮电话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猜到,肯定是自媒体人打听到了“司机转摄像”的消息,不核实不求证就往外捅。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王八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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